从格朗泰尔开始正式在郡检察院上班之后,这条街他每周至少都要来一次。通常是他要上庭的日子里,那一天他不会开车去上班,而是搭公交或者的士,这样一旦他喝个烂醉,他不用担心自己要怎么把车弄回家去。这儿遍布门脸各异的酒吧,但靠街这家是他最喜欢的。这儿喧闹、拥挤、嘈杂,酒保上工的时间表出乎意料的混乱,因此即使他每周都来,也没人记着他是谁,他可以放心地找一个角落烂醉,也随时可以滑进舞池里和一群面庞模糊的陌生人跳贴面舞。
但此时此刻,嘈杂成了问题,人流熙熙攘攘也是。安灼拉在门口握着他的手,在路灯下看起来英俊得有点过分。来来往往的人时不时侧目看他们一眼,那种眼神让格朗泰尔不自在了起来。此外,他不知道安灼拉想说些什么,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儿。不过此时此刻,四周太吵了,他担心自己甚至不能听清安灼拉在说什么。
“你想说些什么?”他抿了抿发干的zhui巴问道。
“你还记得那天你叫我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么?”安灼拉说。
“当然。”格朗泰尔说,他还记得那天的书_F_里,他和安灼拉的zhui巴最多只有一_geng睫毛的距离。那之后他仓皇而逃,而安灼拉再也没提起过那个没完成的吻。他认为这是因为这叫安灼拉_gan到丢人,或者——因为这件事对安灼拉_geng本无所谓。“那天怎么了?”
安灼拉看着他。他攥着格朗泰尔双手的手指握紧了。
“那天我想告诉你的其实不是我学过拳击。”他说。
格朗泰尔愣了愣。
“什么?”他咕哝道。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安灼拉抓在手里,甚至被抓得更紧了,他昏昏沉沉的大脑认为这可能不是真的。另一方面,夜越来越shen,酒吧门口的街道上越来越拥挤了。他更加不自在了起来。
安灼拉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适。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他说。他把手从下巴那儿移开,转过身去,但是仍然拉着格朗泰尔的其中一只手,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一样——然而,格朗泰尔很快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紧张,格朗泰尔想,安灼拉竟在紧张?
他们走了快十分钟才找到一辆的士,他们钻进后座坐好之后,安灼拉依然牢牢抓着他的手。这实在太奇怪了,格朗泰尔想,但愿他酒醉的脑子里还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真的安灼拉大概是不会这样抓着他的手的。他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出汗了,一方面他希望安灼拉因为_gan到恶心而甩开他的手、让他喘口气儿,一方面他又希望安灼拉永远不要放开手。
安灼拉没有。
“当你说让我说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的时候,”安灼拉向司机报了格朗泰尔家的地址,向后靠在了靠背上,“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拳击。而是**”他顿了顿,“而是我七年前就见过你了。”
这话让格朗泰尔从靠背上直起了yao。他转头瞧着安灼拉。
“什么?”他说道,“是我糊涂了,还是你也喝醉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一年多前,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大概比你清楚。毕竟,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报以如此毫不掩饰的鄙夷**”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迅速地坠入爱河,他想。他记得那一天,心碎和爱情是同时到来的。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安灼拉说,罕见地没有驳斥,“你不知道,这很正常,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件你怎么都不可能知道的事。那时我还在读本科。那年暑假
,我在地区法院做志愿实习。”他顿了顿,“我父M_是在法学院认识的,一起经营一家律师事务所。他们希望我本科毕业后也能去学法律。”
“嚯。”格朗泰尔轻轻笑了一声,是A,成功中产家庭,j英欧洲移民。他从安灼拉身上一眼就能看到一个严格而备受尊重的家庭的影子,“从幼儿园就被规划的j英道路,想必如此。”
“别急着讽刺。”安灼拉说,“我曾经不确定我想做什么。我希望这世界变得更好,但未搞清楚以何种方式。难以想象么?我也经历过迷茫期。我读过的社会学、法理论和政治思想著作在我脑子里盘旋许久,但从哪个角度入手能真的最大幅度地推动进步和改变?像我父M_那样和券商还有交易所打交道显然不行,但坐在法院里也未必有效。那个夏天我见识了太多令人生厌的zhui脸,我知道有些法官为了考评会如何筛选案件,有些律师对真正的道义可以多么无知,有些当事人为了一己私Y_u可以隐瞒和编造什么。也许你不相信,你以为我是由于天真才有信仰,事实并非如此——我早就见识过他们。”
“这倒真是出乎我所料。”格朗泰尔干巴巴地说。
“想必如此。”安灼拉说,但看起来并不恼火。“正在我开始认为法律并非良策之时,我旁听了一个案子。”他把头靠在靠背上,优雅的脖颈后仰,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忆。“一个夏日下午,法庭里热得出奇,法官和书记员昏昏Y_u睡。一个年老的nv人坐在被告席上,亚麻色头发,脊背佝偻,目光惶惑。她的辩护律师看起来漫不经心,瞌睡连天。庭审开始前,公诉人和辩护人在栏杆前窃窃私语,公诉人穿着一tao黑色西装,辩护人则是灰色条纹西装,黑西装的对灰西装的说,你们只要承认监护失当,我们就改变指控。”安灼拉的眼睛睁开了,他转过头来,蓝眼睛看着格朗泰尔,“他说,让我的助手和她谈谈。”
“**安灼拉。”格朗泰尔说。他呼xi加快,他知道安灼拉在说什么了。这怎么可能?现在听到这个故事太让他痛苦了。他徒劳地喘着气,希望安灼拉停止。
安灼拉没有。“我记得他的助手,黑色卷发,非常年轻,看起来甚至还像个大学生。他穿着一件不He身的西装,没打领带,怒气冲冲。”他的蓝眼睛还看着格朗泰尔,那蓝色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爱意变得更shen了。他抓着格朗泰尔的手握紧了些,“他喊道,‘这太卑鄙了!我不干!’”
格朗泰尔摇了摇头。安灼拉的眼睛让他无所遁形。别再这样看着我,他想,别透过我看曾经的我。不管你在找什么,他都不在这儿了。
安灼拉仍在说。他朝格朗泰尔又靠近了些,“那个检察官闻言色变。他拽着他的助手出了法庭,我走到旁听席的出口,靠在门边,听他们说话。那检察官问他的助手有什么问题,年轻男人说,我不喜欢这样,这完全无道德、也无正义。这话引得中年男人嗤笑出声,他像打趣一样问道,你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年轻人说,为了公义,为了社会进步。这句话让他的负责人笑得更厉害了,他说,你在法学院读了太多书,脑袋锈住了。他说,你还要多在实务中学一学。他说:也许我们象征着正义制裁,但绝非在每一个案子里,因为每一个案子_geng本无足挂齿,这种案子一天nei就有几十个,社会进步时,它们连车轮上的尘土都不算,而你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载入法学院教材的判决书中。所以工作就是工作,你最好做好你的工作。”安灼拉停下了,路灯在车窗外交替闪烁,不断落在他的眼睛里。
“安灼拉。”格朗泰尔说。
“这时那个年轻助手说了一番我不会忘记的话。”安灼拉说。
“别说了。”格朗泰尔虚弱地说。
“他说,”安灼拉轻声说,这种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温柔,“您说的没错,我们的工作不过是司法和社会前进中毫不起眼的微茫一瞥,我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判决书上。但进步的命运是偶然写就的,就像罗伊[1]不知道她的起诉会引发怎样的波涛、人们一开始也想不到一间学校[2]会给对一种肤色带来什么。我想站在那个被命运眷顾的案件里,而这么做的方式就是把每一个案件都当成那个案件。只有这样我才确信我站在进步之中。”
安灼拉停下了。他的眼睛在暗夜里看上去更蓝了——这怎么可能呢?这种眼神让格朗泰尔惶惑起来。他几乎因为自己说过那些话而_gan到xiu_chi了。
“你知道我说的案子是哪一个吗?”安灼拉温和地说。
格朗泰尔垂下了眼睛。
“郡诉史密斯。”他轻声说。
这样就明白了,他想。安灼拉曾经见过他,那是七年以前。他曾经以为格朗泰尔是如此无畏而有理想,以至于给安灼拉这样的人都留下了shen刻的印象。难怪他们一年前重逢时,安灼拉如此愤怒。你看见我倒塌了,对么?格朗泰尔想,你看到那个傻得可怜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酒鬼。难怪你当时那样怒斥我。这不怪你,但也不怪我。我想你那时一定不好受。
“后来你叫你的老板滚开。”安灼拉说,“你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总希望还能见到你,我甚至去查了你写在庭审记录中的名字。但是直到我的暑期志愿工作结束,我都再没遇到过你。”
“我十分确定我是叫我的老板‘*自己的*儿’。”格朗泰尔苦笑着说,“那是自然。因为我那时只是个实习生,他们叫我卷铺盖走人了。”
安灼拉没有因为他的用语皱眉。“总之,在那之后,我的迷茫期烟消云散。”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去读法学院,然后毕业。我父M_激烈地反对我去做法律援助,但我不打算听从他们。我认为我该尽最大努力站在那个‘被命运眷顾的案子里’,如此一来,如果有一天我在法庭里碰上那个当年的检察官助理,我就可以**”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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