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费拉克推门进来的时候,格朗泰尔正忙着在桌子底下把他的威士忌倒进一个矿泉水瓶子里。门栓的咯拉声害得他条件反Sh_e的一抖,玻璃酒瓶子从他手里滑了出去、掉在地上应声而碎。
“不是吧,又来?”格朗泰尔看到他的朋友冲他抬起一边儿眉毛。他一般这么做的时候,倾斜二十度的眉毛代表他想带你出去享乐,像今天这样倾斜四十度的时候,就表示有什么坏事儿要发生了。“我刚想问你上次因为在庭上喝酒被禁止上庭的期限满了没有。说真的,格朗泰尔,地区法官已经都知道你在矿泉水瓶子里装酒的把戏了,别忙活了——换一招吧。”
“为什么不说‘不是吧?古费拉克又没有敲门’。”格朗泰尔耸耸肩膀,向后缩进自己的椅子里,任凭酸味儿从他的地毯里冒出来,希望可以用假装自己不存在来终止古费拉克即将开始的发言。
“上周刚过。不过你猜怎么着,我正思考着怎么给自己再搞一个。”
“那可能是因为我们共用一个办公室吧。”古费拉克友好地说,看起来对这种状况已经见怪不怪。那摊深色的酒渍在地毯里蔓延开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古费拉克是郡检察院负责案件分流的工作人员,和格朗泰尔同一年入职。他们在彼此那显眼且常常引人侧目的法国口音中迅速相识,接着便在酒桌上成了老友,于是很快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占据位于郡检察院三楼的这间小办公室。这办公室说不上舒适,但还称得上安静。房间里由于只开了一扇窄窗而常年光线昏暗,一侧贴墙打着一排木质书柜,地上则铺着受了Ch_ao的胡桃木地板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毛制旧地毯。郡检察院所在的这栋建筑还是新英格兰时期所建,总共只有三层,样式要是放在曼哈顿、一定格格不入,好在他们身处镁国东南部的乡镇地区,人们对外观也就没做太多苛责。他们的地区检察长一年前对一楼做了一次装修,把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拆掉换了大理石、一面砖墙换了落地窗,总算让这对外接待的楼层——用他的话说——显得“现代而专业”了些。至于上方两层内部办公室则依然维持着老旧的面貌,对此古费拉克只是耸耸肩膀,戏称这倒是让他们这些欧洲移民“有法子怀念老家”。
“看看我给你搞到了什么。”古费拉克说,冲格朗泰尔挥了挥手里的一个文件夹,然后把它扔在了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你会喜欢的——谋杀和入室抢劫指控。”
格朗泰尔哀嚎了一声,更深地缩进椅子里。
“你就不能把它们扔给马吕斯么?”他虚弱地抗议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得了厌倦工作的绝症。”
“你得那病已经好几年了。”他的朋友说,摆摆手绕回自己的桌子。不知怎么的,往常碰到这样的情况下,他通常满脸幸灾乐祸,今天看上去却没什么太好的心情玩闹。“马吕斯手里还有两个伤害罪,不过他的确也有可能跟你一起上庭。啊……顺带一提,这案子是那位警官送来的。”
格朗泰尔感觉自己的眼眶即将吐出他的眼珠子。“你不是在说沙威吧?”他抗议道,“我想不出你在折腾些什么,你不知道那家伙有多讨厌我么?他不会同意的,他恨不得让我因为藐视法庭拘留三个月。”
古费拉克看着他。
“好了,兄弟。”他说,语气就算对于他来说也有点过分沉重了。“你知道被害人是谁么?德纳第——爱潘妮的父亲。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案子。”
格朗泰尔梗住了。
“还有,”他的朋友看着他的脸,斟酌地说,仿佛不确定要不要再给他下一记重锤:
“他的辩护律师是安灼拉——你知道的吧?那个安灼拉。”
“……潘妮?爱潘妮。该死,接我电话。”
格朗泰尔一边给爱潘妮打第二十个电话一边撞进洗手间,没人接——倒也正常,他从来不知道爱潘妮拥有手机却永远不接电话是为了什么。他骂骂咧咧地把手里本来想要装酒的矿泉水瓶子砸到墙上。
爱潘妮·德纳第是他十几年的朋友了,他们在格朗泰尔还意气风发的时候就认识,说成是亲密好友也没什么不对。爱潘妮十五六岁的时候很漂亮,现在或许也不坏,不过时光还是像消耗格朗泰尔一样消耗了她。说来奇怪,他们认识这么久,但她从来没对格朗泰尔说过她的家人。他只知道他们上中学的时候她有个成天哭哭啼啼的妹妹,后来她们都辍学了,再见面时爱潘妮告诉他她已经和家人断绝了关系。她同时打着三份工,即使格朗泰尔那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混球”,他们依然保持着密切来往。然而就在他们再次见面三年后,这个混球把她的妹妹(阿兹玛·德纳第,格朗泰尔永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送进了监狱——那个姑娘被人强兼,被迫携带读品过境,但是格朗泰尔没法选择自己要起诉的案子。即使爱潘妮后来还是和格朗泰尔保持着友谊,说那件事情摧毁了他对司法的信仰也一点儿都不为过。
“收到给我回电话,爱潘妮,这次我不会让你白白失去自己的家人。”格朗泰尔对着留言信箱嚷嚷道,但他没有夸大其词。即使他对爱潘妮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一无所知,这个案子赢起来也明显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他叫冉·瓦让。”半个小时前,沙威在会客室里向他介绍案情,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这个人前科累累——他年轻时就因为入室抢劫入狱,不仅如此,他在取保候审的时候试图逃跑、在监狱里策划越狱,由此而来的刑期延长让他一共蹲了十九年牢。更别提那些傻瓜批准他假释出狱后,他在半年内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哎哟,真不得了,听起来就是个罪犯嘛。”格朗泰尔记得自己是这么评论的,“那他这次怎么回事?入室抢劫?为什么?……珂赛特……这个女孩的名字是干嘛的?”
“德纳第夫妇的养女——他说那对夫妇虐待她。警方以前对他做过笔录,他说这是那女孩的母亲拜托他的。”
“现在还有母亲的事儿了……”格朗泰尔拧着眉毛说,他根本没听爱潘妮说过她们家还有个养女,不过话说回来,爱潘妮本来就什么也没告诉过他。就连德纳第先生的职业是自营旅馆的老板,他也是从案件摘要上才知道的。“……那这个所谓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有可能作证么?”
警官在他对面拉平了下颌。
“她死了。她是个技女。”
“……哇。真棒。”格朗泰尔听到自己毫无感情地吹了一声口哨。“前科累累的罪犯,和技女交往甚密,在假释后逃走的第十个年头突然出现,闯进一家合法经营的旅馆,杀死了旅馆主人、带走了一个年轻姑娘——多好的皮调客因为手下的女人死去、于是想继续强迫她的女儿卖银的剧本啊。所有陪审团都会这么想的——所有人都会这么想的。”
当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那个安灼拉就不会。
想到安灼拉,他在闷热骚臭的洗手间里打了个冷战。
他第一次遇到安灼拉是
在一年前,对方是个刚刚转正的出庭律师,热情坚定,口若悬河,还长了张美妙绝伦的脸。他记得那个案子,安灼拉帮一个年逾六十的黑人老家伙辩护,他的儿女没一个愿意给他请个律师,公益诉讼的活计就落在了安灼拉头上,而且他看起来对此相当尽心尽力。他在提问证人的环节对陪审团发表了一篇预计五分钟的辉煌演讲,痛陈警察制度的腐败和他的委托人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呼吁陪审团和法官给予他公正和人权,希望检方可以永远的撤销指控,因为所有的陪审团都已经被不正当的偏见蒙蔽。这篇演讲在第三分钟的时候被打断,法官不客气地要求他继续提问而不是发表演讲,陪审团则被要求忘记刚刚那一番“充满感情色彩和煽动Xi_ng的无根据推论”。
年轻的金发律师气恼又无可奈何,然而控方席上的格朗泰尔已经完全被打动,他感觉双目发直、喉咙发干,不仅因为嗓子里烧干的酒,还因为年轻律师刚刚慷慨直言时身上那股令人晕眩的力量和光芒。他头晕目眩地站起来,对证人席抛出几个问题,然后再双腿发抖地坐下。这个案子没什么翻案的可能,他的问题只不过走走过场,而安灼拉的热情对于法庭来说根本毫无实质,输掉完全就在意料之中。但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注定要输的安灼拉已经把他踩在了脚下,仅仅三分钟内,他已经成了他疯狂的崇拜者。
“干得不错。”判决之后他朝辩护席走过去,安灼拉看起来因为失败的庭审心情极差,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把资料夹摔在桌上。格朗泰尔冲他伸出一只手:“你是第一次独立代理案子么?你方才发怒时简直像个天神。”
安灼拉没有握他的手。他猛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格朗泰尔。
“你明明知道他是无辜的。”他咬牙切齿地说,眼睛里有火焰般夺目的怒火,“指控一个无辜的人不会让你良心不安么?”
格朗泰尔愣住了。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半晌后才悻悻地放了下去。
“我不知道,反正也不会让我的良心状况变得更糟了。”最后他说,试图咧开嘴角开个玩笑。而安灼拉只是愤怒地凝视着他,让他感觉好似在受审。
“你真让我恶心。”
最后金发的律师说道,转身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法庭。
回忆结束,格朗泰尔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把自来水灌在空了的矿泉水瓶子里、就着残留的酒味儿漱了口。他自己的脸从镜子里看着他。这张脸年轻的时候还很称得上是潇洒——那时他还和那个辩方的金发小子一样初出茅庐、意气风发,读了太多法理学和法政治学的书。每当他出现在酒吧里,每晚总有两三个姑娘(或是小伙子,当然)愿意让他拿新领的薪金把他们带回家。但是那些年轻而吸引人的神情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现在这张面孔疲惫Yin郁、眼袋青黑,凹陷的两颊上尽是没刮干净的胡茬——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再也没人会相信他是个律师了,即使他要请她们最贵的酒,她们恐怕也只会慌张嫌恶地起身就走。
“看看你这鬼样子。”他说,拉起一边嘴角、用塑料瓶子对镜子里的自己举杯致意。那个安灼拉要是知道他心里的光景,恐怕只会更加唾弃他。他要是知道格朗泰尔暗自对着他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法庭上高谈阔论的样子,大概只会觉得耻辱——这也没什么错,安灼拉比他最有理想的年纪还要坚定,也比他最X_io_ng有成竹的时候说出的句子还好。他是他年轻时最想成为的人,不过可惜,陪审团不吃这一套,法官也不吃这一套。看看那个金发的雄辩家在庭上被打断多少次就知道了,他想,因为想起安灼拉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突然发笑。
总有一天他也会失去他这股热情的,格朗泰尔想。所有律师都是这样,年轻时输了太多他们想赢的案子,年老的时候就会赢上一打他们不该赢的。他喜欢看安灼拉气
急败坏的表情,但另一半的大脑却隐隐希望这个世界的规律对安灼拉来说不是这样,他可以一直保有他的热情和年轻。
可惜这个案子你会输的,太阳神。他想,把手里的瓶子歪歪扭扭地扔进了洗手台旁的垃圾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