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席诸人,除两名皇子及年轻贵族外,另有朝中受赏识的青年才俊。
盛筵之上,二皇子身边照例围满了人,相形之下,大皇子身边的人,屈指可数。
左亲王之子越前龙马本厌极此种集会,看到那些趋炎附势的权贵,更加不齿,然而再看看自家皇子那温文从容的模样,又觉得他实可敬爱,倒舍不得逃开了。
这一日,偏有个新受封的武将军桃城氏,大约是不知行情,竟大模大样过来拜会。
越前素来目无下尘,自然懒得理他,大皇子反倒和他侃侃而谈。
那桃城Xi_ng情耿直,言谈爽快,大皇子虽一时尚不能确定他接近的目的,却看出他是可交之人,不由对他生出些兴趣。
二人正聊的开心,忽闻一声报,顿时举座寂然,大皇子心头一跳,随众人视线望向门口时,只见一个身穿绀青色束带之人稳步走了进来。
那人生的高挑清俊:剑眉星眸,形容风流;丰神典雅,举止不俗。
虽着的是繁琐厚重的袍衫,却丝毫不显累赘,倒越发增添了沉着威严之态。
手冢国光。
大皇子忙低了头,慌乱间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人却早已来到他的面前,朗声道:“殿下,好久不见。”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大皇子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下来,他抬头望向手冢,微笑道:“好久不见。”手冢氏出身行伍,历代镇守皇城,为朝中肱骨。
至手冢国光这里,忽然疏了政事、远了朝堂,诸臣大都不解;况且他人虽在野,手中军权尚握,这就难怪不少人对他处处忌惮,时时拉拢。
今日手冢国光破天荒出席皇族宴会,又径自坐到了大皇子身旁,给这筵席带来的震动,可想而知。
手冢却泰然自若。
只是他本就寡言,更兼在面对身边那人之时,终究难免拘谨,于是这一席便异常安静起来。
周助皇子心里好笑,因看自己面前有盘果物,内中一个桃子,红艳可爱,便拿起用小刀剖开,以自己的羹匙盛了,送到手冢面前。
一面说:“将军到了这里,总要动一动嘴才好。”手冢便接过来,答道:“我这般凡夫俗子,到了此等去处,自然都变成了且聋且哑的鱼儿,非有香饵,才肯张口。”说的周助皇子噗嗤一笑,看手冢吃得香甜,自己也忍不住尝了一块,倒觉得比日常吃的更加可口。
却忽然悟到这羹匙手冢刚刚用过,立刻有些别扭,幸而旁人都不曾在意。
不一时,今上来到,手冢看他已是老态龙钟,不由得回头看看两位皇子,想起某夜他与其中
一人促膝长谈,赏尽那人指点江山,X_io_ng中无尽秋壑、意气风发之态,心内颇为感慨。
今上却恰恰望见了他,竟是十分惊喜,即召他到跟前,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手冢一一应对,态度不卑不亢。
今上更是欢喜,亲赐御酒,仍送他到大皇子身边。
手冢坐下,大皇子轻轻一笑,道:“我也该敬你一杯。”果然便为他斟了一杯,手冢亦不推辞,满满饮下。
一瞬间,远处一束冰冷的目光,向他刺了过来。
手冢依旧与大皇子谈笑融融,无意间,视线才扫过对面。
却见二皇子身旁一个黑发青年,白皙的脸颊上正带着一丝谦恭的微笑,正望着自己。
“那是观月侍郎。”大皇子介绍道。
手冢向他微微颔首。
散席时,手冢本Y_u直接回府,大皇子忽低声笑道:“这么着急回去?我本想请你到我那里坐坐。”大约是借了几分酒力,手冢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两人并肩离开。
那般惺惺相惜的样子,又岂是“相见恨晚”四字形容得了?前面宫人打着灯笼,手冢掺着大皇子的手,随他一同来至西殿:皇子居所,自然也该是个极热闹的地方。
然而他们进去,但见庭院寂寂,虽也有琼楼玉宇,斗拱涵烟,却觉荒凉。
大皇子淡淡一笑,瞄了一眼手冢,却见他正望着阶前寂寞亮着的庭灯,眼里有种疼惜的神情。
疼惜?大皇子好生惊讶,只当自己看错。
手冢却觉着了,立即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日常状态。
大皇子放下心来。
他引他一同进入内室,在绘着秋山十二景的檀木隔扇前随意坐下,这屋子并不很深,陈设亦极简,却处处透出一种主人的独特情致来。
手冢倚几而坐,看窗下陈着的一件浅茶色的古陶花器——里面养着两支初绽的椿花。
廊前的窗子半开,浅浅的香气随风飘散,一时间,竟觉心神俱荡。
“殿下……”他沉声道。
大皇子轻轻一笑,“叫我周助即可。”这时有宫人在门外低唤,大皇子忽而一笑,起身出去,却抱着一架琴走了回来。
他于琴艺颇精,当下净手焚香,为客人演奏。
手冢以折扇轻点为拍,低声唱和,乐声悠悠飘出庭外,他无意见透过窗子,望见先前那庭灯,却觉得,似乎它也不是那么寂寞了。
第二日手冢便接到诏书,宣他入宫晋见。
他立刻赶到,却见两个皇子也等在那里。
手冢便不多言。
果然,今上宣了诏书:着手冢国光为戍边大将军,皇长子不二周助为其副将,择日出征边关,为国扫除敌扰……手冢谢恩领命。
今上又嘱咐了一些话,不外乎是让他们勤谨努力,早日得胜归朝。
殷殷切切,说得满殿人连连点头。
手冢一颗心却早已落在大皇子身上,他应了国君的征令,便违了先祖的禁言,然而若是为了这个人,似乎又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他正这般想着,今上已走下了龙座。
他握着大皇子的手至手冢面前,道:“我儿年幼,自小连城门也未曾出过,以后却要随着将军,征战四方……想来要多劳将军照顾了。”手冢道声惶恐,拜下身去。
手冢为戍边将军的消息不一时传遍京都,那些原Y_u拉拢手冢而不得的人,自然嫉恨,于是朝中纷纷传言:手冢国光原是假清高,表面上说不喜政事,实际上不过是等待时机,果然攀上了大皇子……手冢也不分辨。
倒将手下人气得暴跳。
“小人!小人!这等人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手冢抬了抬手,阻止菊丸继续呱噪。
“将军!”菊丸顿脚:“你怎能……”“怎能什么?”手冢淡淡的,“说不定,我真有这个心思,也未可知。”注:二陪直衣:日本古代皇族王爷才有资格穿的日常礼服,小葵花纹亦为贵族所用。
束带:武将入朝时穿的礼服。
绀青色即深青色,“禁色”的一种,只有受过封赏的人才能解禁穿着。
第4章 周助皇子果然是连城门也未曾出过的人,到了边疆,便如到了全新天地,巡营练兵,侦查放哨,件件皆跟手冢学起,无一丝半点怠慢。
手冢本是极冷淡的人,却乐意处处带着他,这一层,是为了周助皇子本人——他悟Xi_ng极高,略加指点,便已明了行军攻城的奥义所在,是可造之材;而另一层,却是由于手冢深知自己兵士的脾Xi_ng:将在外,君令尚可不受,更何况今上派来的这样一位名为副将,实则比巡疆御史更甚的皇长子?自己虽肯服他,如何保证手下也一样口服心服?这日他带他骑马巡视,偶至练兵场,见弓弩手操演正酣,令旗一挥,千箭齐发,煞是精彩。
手冢在马上击掌称赞,将士们看见了他,齐刷刷围拢来,对他且是尊敬,且是亲昵。
手冢见将士们技艺娴熟,心内高兴,有意也一显身手,便令人取过一张硬弓,拈弓搭箭,连Sh_e三箭,箭箭皆中红心。
将士们一片喝彩。
手冢不由得向身边那人看了一眼。
不提防这一眼反被他人误会,当下一个参将便拿着那弓,到周助皇子身边,道:“殿下,将军都出了手,殿下何不亦为我等一展风采?”手冢一惊,尚不及去拦,周助皇子目光闪动,已将那弓接了过来。
略略掂了一掂,似拿不起来的样子,却忽然莞尔一笑:“这弓不甚顺手啊。”便又道:“拿张更重的来。”参将一愣,答应了,果送来另外一张。
那弓身金色,弓弦以上好皮革制成,又粗又紧,显见极沉重。
周助皇子试了试弦,满意的点头,他调整呼吸,缓缓用力,那弓竟被满满拉开!底下传来窃窃私语,周助皇子却置若罔闻,稳稳瞄住前方,一箭Sh_e出——满环!周围已是一阵欢呼,手冢也放下心来,他不曾想到皇子会有这般力气:一般王孙贵族学习骑Sh_e,哪个不是只学些花拳绣腿,在苑囿内游猎尚可,若真用到战场上,莫说御敌,连自保都成问题。
然而周助皇子似是有些真材实学的,他也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周助皇子又微笑道:“再来两箭如何?”将士们纷纷点头,皇子便一样也Sh_e了三箭,皆是满环。
将士们十分佩服,周助笑着与他们约定改日切磋近身短搏之术。
手冢没什么表情,待到走远了,才道:“殿下自宫里来,可有顺手的兵器?我那儿有柄匕首,若用的到,就先借于殿下如何?”周助有些惊讶:他出征怎会不带兵器呢?但手冢即已开口,他自然也不好拒绝,便应道:“传说将军体贴下属,果然名不虚传。”手冢摇摇头,面上依旧淡淡的。
是夜手冢果到皇子帐中,皇子已洗漱过,却还未睡,听他来了慌忙掩好衣襟,做出正在看书的样子。
手冢进来,皇子让他坐在身旁,手冢便将一样东西放在皇子枕边。
周助皇子低头去看:原是一柄短刀。
刀约半尺来长,柄端以数十片绛色硬玉镶成手冢氏的族徽。
他抽出刃身,一时间
,寒光灼灼而出,映满帐内。
周助皇子一惊:“这……”“这是我日常随身的匕首,虽有些旧了,倒还好用。
殿下喜欢么?”周助皇子笑道:“喜欢固然喜欢,只是,我受不得。”“为什么?”手冢问。
“您不觉得这个,太贵重了么?”“宝剑以赠志士,适得其所。
况且我这样做,也有我的私心。”手冢说着抽过皇子方才看的书,笑道:“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久闻大内功夫高深莫测,殿下若要同人切磋武艺,也该先便宜主将——殿下,可赏脸?”便将那书卷在手里,比了一个出剑的姿势,递向皇子。
周助明显犹豫了一下,但看手冢将书代剑,男孩子的血气立即直涌上来,笑道:“你不用兵器?可莫要后悔!”便持了那匕首,走到帐篷中间。
第一招周助起击,手冢退了一步,轻松躲开。
周助毫不放松,第二击紧追而至,手冢又退了一步,依旧只是闪躲。
待皇子刺出第三下时,他察觉到力道减弱,便忽然一个跣步,滑到皇子背后,长臂轻舒,瞬息便将那书卷稳稳架在皇子脖颈前方,道:“不用兵刃的敌人,才更值得你提防。”周助目光闪动,其实手冢这一招里尚有破绽——他是左撇子,自然是以左手进攻,却仿佛不曾注意:周助的匕首,是在右手内的。
周助便偷偷将匕首倒过来,以刀柄向后猛然一击——倘若出去的是刀刃,那势必是要狠狠刺到手冢肋上的——不料半途中忽然呻吟了一声,攻势软了下来。
手冢心下了然,慌忙松开皇子,问道:“你怎么了?”周助笑道:“无妨无妨……不过是动作太急,拧着了。”手冢冷眼瞧着他。
周助皇子着急道:“真的无妨!我们再来!”手冢道:“让我看看。”周助连连摇头,后来看手冢神色坚决,便不再说什么,却也不肯脱下衣袖。
手冢静待数秒,见他还是坚持,便一把捉过他的胳膊,在上臂处按了按。
周助登时嚷道:“好酸!”将他的手甩了开来。
手冢叹了一口气,道:“忍着。”便拉他到桌边坐下,伸手去解他领口——那衣领本是虚掩着的,一扯就开。
皇子吃惊不小,却顾及到这是在军营里,便不作声。
手冢只管将他右肩上罩衫并里面的小衣,全部剥除下来,检视了他的手臂,道声“还好”,便从怀里掏出一支药膏,磕在手心里,揉化了,在他臂上捏拿起来。
周助见他早有准备,心里不由得发起虚来,手冢道:“你虽然受过训练,却终究不比我们。
那张硬弓,便是我拉开也要费些力气,你今天却强Sh_e出三箭,必然臂膀酸痛。
若放任不理,自然也会好,只是这几天怕要行动不便。
我如今拿药给你将瘀处揉开,明日便不会再疼了。”周助迅速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不知是药膏本身还是手冢掌心的温度,股股热流在他臂上蔓延开来,酸痛之处果然得以缓解。
他微微舒了口气,又想到自己刚刚还在逞强,此时却任人摆布,便有些面红。
凝望手冢,只见他目不斜视,表情宁静坦然,竟觉得心里别扭了一下:明明彼此同为男子,他却对自己在他面前衣衫不整的样子介怀起来,只好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一时手冢说道:“好了。”便放了他,又替他收拢衣襟,周助皇子也忙着整衣服,慌乱间,却将他的手一把抓住。
两人都是一怔。
皇子急忙将手冢松开,手冢此时才意识到了方才的不妥——他看看自己的手,便觉得整只手都不自在起来,只得将它藏到身后,却又忍不住看向皇子。
周助皇子也正好抬头看他,四目相缠,皆尽怔仲。
手冢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周助皇子的眼睛里——常言道:“眼波如水”,他面对的这两潭水却是会平地起波澜的,这兴许是由于台上烛光的晃动,又可能……是他自己心神已乱。
他禁不住,便朝周助皇子微微俯下了头……恰在这一刻,有人哗啦一声掀开了帐帘,手冢一惊,扭头看时,却是越前龙马打外面走了进来。
越前直觉气氛古怪,对着他俩来回望着。
手冢若大梦初醒,尴尬不已,便起身告辞。
“他来作甚么?”越前待手冢出去便问,“怎么看见我来了就走?”周助皇子摇摇头,拿起那匕首,默默审视。
“对了,”越前见问不出什么,便改说正题:“京都来了使者。”再说手冢到了外面,夜风一吹,方觉得脸颊滚烫。
刚才为皇子推拿之时,因心无旁骛,竟不曾注意到其他,现在回想起来,愈觉心跳如鼓,指尖上柔滑的感觉犹存,他不由得搓了搓手指,却觉得那种感觉,怎么也抹不去了。
恰好此时有人正向副帅帐篷走来,一眼看到手冢在这里,竟立即背过身,躲闪开来。
手冢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偏是这一眼,他便记起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其实此人打扮得极为普通,周身也未带任何一件能证明其身份的信物,但越是这般掩饰,反而越引起了手冢的注意。
况且京都到边疆何其遥远,那人脸上却没有一丝疲惫痕迹,袖口处掖着的一块绢子,也是干干净净的,明显是由上好的锦缎裁成。
手冢是何等敏锐的人,立即就明白了,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却整整衣襟,有意擦着那人身旁走了开去。
“殿下若不想见,我就赶他回去。”越前看着自家皇子一直沉吟不语,不由得有些发急。
周助皇子却叹了一口气,“他还说了什么?”“就那些,”越前回答:“不外乎是随身捎来大女公子的书信……殿下不要理他!你要想念大女公子,我亲自回京给你送信。”“不是这样说。”周助皇子道:“我此番出来,并没征得皇姐同意……呵,其实就算她不愿意,又能如何呢?她身为皇女,行动岂能随意?说到底,我们姐弟俩,哪有一个是能按自己意愿生活的?”越前心内恻然,然而不知该如何安We_i,只得默默地望着皇子。
周助皇子视线却忽然落在手中匕首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将匕首佩到腰间,道:“请那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