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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火车和意大利人都一路货色,简直是从养老院里拖出来的!”基尔伯特低声咒骂着,将靴后跟在肮脏的车厢地板上磕得啪啪作响,“再这样爬下去,本大爷就跳车自杀。”

这已经是基尔伯特第六次宣称要以生命来抗议意大利铁路系统的不作为了。作为回应,火车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出几声驴叫似的汽笛,依旧在波河平原上懒洋洋地蹒跚着。在这种情况下跳车,别说自尽,能不能崴到脚都是个问题。

安东尼奥心平气和地听着旅伴的抱怨,一边在不知什么人的箱子上换了个坐

姿,却始终没有松开环抱在X_io_ng前的双臂。折叠密实的油布包躺在衬衣内袋里,那里藏着意大利北方的地下抵抗组织转交给“加里波第游击队”的活动经费。为了这笔钱,安东尼奥和基尔伯特专门从亚平宁山上的营地里下来,往米兰城跑了一趟。

基尔伯特执意要坐火车,这倒没什么,反正游击队里有个擅造假证件的伙计。更重要的是:反法西斯战士、游击队员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是个正宗的德国人。他们不巧钻进了一间聚着许多喝醉了的德国兵的车厢,但是基尔伯特得意地挥挥钳工证件,用标准的慕尼黑方言介绍了他自己和“他的西班牙小学徒”。于是一切似乎都太平了。

自从安东尼奥离开祖国的海岸起,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的时间,足够一个西班牙青年把愁绪藏进心底,再以随遇而安的愉快去充实自己的生活。他不经意地打量着嘈杂污浊的车厢。除了醉醺醺的士兵,车厢里还有各种背袋贩子,吵吵嚷嚷地谈论着各地市场上面条和猪油的行情。

这些人中有个姑娘格外显眼。借着车窗外黄昏时分的一点余晖,安东尼奥看见了那米色头巾下滑出的浅栗色头发。翡翠似的大眼睛带着无邪的狡狯,毫不顾忌地张望着。“简直就是民间故事里那些聪明丫头。”基尔伯特在他耳边低声说,“长得漂亮的姑娘不少,长得聪明的,还真少见。”

可是安东尼奥已经顾不上姑娘的话题了,暖烘烘的车厢颠簸着他,让他昏昏Y_u睡。半梦半醒之间他不由得回忆着:自己究竟是怎么跑到意大利来的。

……四年前,他刚从西班牙流亡到法国南部的海港尼斯,就结识了金发垂肩的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人常年呆在比利牛斯山上的观测台,由于害了重病才到温暖的南方海岸疗养。“我想念着地上的美人和美酒呢,老弟。”弗朗西斯对他说,“我要在这儿享受一阵子,明年夏天回巴黎老家看看,然后再回比利牛斯山,去处理天上的事情!老弟,愿意和我一道吗?”

倘若他果真踏上了比利牛斯山之巅,安东尼奥觉得:他一定会头晕目眩地沿着南坡滚下去,就在山脚下那茂密的番茄田里粉身碎骨!

可就在他们计划动身的前夕,1940年6月14日,广播里传来了一个该永世诅咒的消息。“可这是巴黎!”面容扭曲的弗朗西斯坐在收音机前攥紧了拳头,“巴黎被出卖了!”

后来的记忆,就是戴高乐将军的《告法国人民书》,还有和弗朗西斯一起投身的抵抗运动。正是在这样的斗争中,青春热情的天Xi_ng战胜了去国离乡的多愁善感。安东尼奥开始明白:真正的男子汉无论站在哪一片土地上,都应该像面对着祖先的坟墓一样坚定。

再后来,在1943年夏天那些异常清澈的夜晚,当这两个朋友受法国抵抗组织的派遣,徒步越过阿尔卑斯山,向着意大利北部的游击区前进的时候,望着那在山风中微微颤动的银蓝色群星,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说:

“你看,老弟……三十年代末我在比利牛斯山的天文台里时,常常听见从南坡的远处传来西班牙的炮声,就连星星也在望远镜里不安地颤动……”

……回忆渐渐化作了沉沉的睡眠,然而醒来却是一瞬间的事情。安东猛地意识到,有人正将他拖向敞开的车门,外面一条懒洋洋的小河正袒露着波光粼粼的身躯。他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许多只手抬起来,抛了出去。淡紫色的暮霭在他眼中打了个滚儿,旋即变成了冰凉的河水,呛进鼻孔。水花飞溅的声音盖掉了世间万籁。

这河其实不深。当安东尼奥从水里抬起头的时候,正好望见最后一节车厢乐呵呵地晃过眼前,车轮和铁轨合伙吭哧吭哧地笑话着他。他慢慢明白了这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自己被人从火车上扔到了河里,1943年秋天的寒凉的河水。

安东尼

奥游上岸的时候,正听见一个粗哑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看见基尔伯特从水中探出满头湿漉漉的银发。

“把你也扔下来了?”

“迟早本大爷要和这帮流氓算账。”基尔伯特费力地爬上岸来,坐在他身边,忽然就慌慌张张地抓住了他的肩膀,“钱……钱呢?”

安东尼奥将手伸到湿透了的怀里去,Mo着了那个关系着游击队吃饭打仗的小包,防水油布包裹得结结实实。于是他放下心来了,向着基尔伯特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消息。本大爷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咱们放食物的包裹落在火车上啦。活见鬼了的……”基尔伯特往地上一躺,四仰八叉地摊开四肢,像条濒死的鱼似的,冲着苍茫的暮色吐着粗气。

“可是我——我不明白,这——这究竟是怎——怎么回事——”安东尼奥结结巴巴地问道,一边在秋风中挺不自在地打着寒战。

“这就是见义勇为的下场。”基尔伯特嫌恶地别过脸去,“都是为了那个傻丫头,他们对她动手动脚……”

“你不会开枪了吧?”

“没来得及。贞洁的卫士不是那么好当的。”基尔伯特神经质地抚着别在腰眼里的枪套,薄薄的嘴角划出一个冷笑,“都是为了那个傻丫头……本大爷是天下头号的蠢驴。”

“哦——哦——”安东尼奥拖长了腔调,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毋庸置疑,基尔不理智的行为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浑身湿淋淋地留在荒郊野岭,没有吃的,也无车可坐。这样的下场已经很够意思了,那群醉醺醺的大兵原本可以两颗枪子儿把他们解决了。当然,在那以后,还会将他俩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洗劫一空,游击队的经费够花天酒地好多回呢。

“本大爷活该如此,可你,伙计,也别怪本大爷!要怪就怪那个傻丫头吧,真他娘的活见鬼,本大爷偏就不能看着他们欺负她,傻丫头……”

“既然觉得我是傻丫头,”就在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高傲而刻薄的声音,“当时就别多管闲事!我可是自己跳下来的。”

这下可真是活见鬼了。就从稍远处层层叠叠的草垛间,仿佛是从城堡里走出一位女王似的,火车上遇见的那个姑娘正向着他们走来。

【注】

(1)1940年6月14日,德军占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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