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节,厂里办了几次餐会宴请苏联专家。王耀父母都在厂里工作,他和妹妹也跟着去了一两次。王耀第一次去的时候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本还想着起码也算和布拉金斯基同志有半日的交情,不知见面是否该寒暄一下。到了酒店发现人这么多,干脆安安心心待在角落吃东西。
王耀的父母都不是上海本地人,在当地没亲人,也没法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一起过年。母亲图个热闹,在除夕夜把隔壁的寡妇母子也请来,大家边聊边吃。
饭毕父亲去外面和人打牌,母亲和柳寡妇一边坐着闲聊一边给孩子做新衣服。柳寡妇的儿子叫任勇洙,和王春燕年纪相仿,却比春燕闹腾得多。春燕和勇洙平时就常打闹,一言不合便惹得鸡飞狗跳。女孩小时候总是比男孩个子高一些,王春燕仗着身高优势,追着任勇洙满屋子跑。王耀带着小孩子玩闹一个晚上,只觉得心累得很,想自己小时候大抵不至如此。
“最苦的还是今天当班的警卫了,过年也回不了家。”闲谈中母亲说了这一句。
伊万不过春节,但来中国几年也知道这对中国人来说是个意义非凡的节日。
他和阿夫杰商议了,让翻译去和警卫说今天晚上可以不用值班。但是所有警卫都表示就算过年安全也不能松懈,站岗是光荣的任务,他们绝不推脱。
伊万想到晚上有一次换岗,起码每个人也能回去半个晚上,也就随他们去了。
他早早准备睡了,半夜一阵吵闹的鞭炮声让他短暂地醒过来一会儿。他凭着前两年的经验,转个身子,用被子稍微捂着点耳朵,又接着睡了过去。
快到午夜的时候,零星地传来爆竹声。父亲王修平算了钱,忙忙地回来放鞭炮。
王春燕和任勇洙站在门口,鞭炮响起来的时候都开心地跳起来大叫。随着午夜十二点越来越近,整个小镇都仿佛沸腾一般,轰天的炮竹声响起来,大地酝酿起一场滚滚春雷。
过了十二点大家都有些困乏,再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柳寡妇带着几乎要睡过去的勇洙告辞,王家一家人也准备睡下。
这一夜一定睡不安稳,外面不时有炮仗声响起。刚开始一有声响,王春燕就会推醒王耀让他听鞭炮,等夜再深一点,也累得睡死过去。
不多时鸡鸣响起,一家人都起来换上新衣服。先是一家人给祖宗磕头,两个孩子又再给父母磕头,这新的一年就正式开始了。
热热闹闹的除夕过后,是更热闹的正月。一家人到处走访,同事、好友也来串门,平时显得空寂的家里难得地热闹非凡。
到了十五那天照例又是一顿大餐,因为第二天王耀就要动身回校了,还少见地有酒,饭后父亲已经有了些醉意。晚上有舞龙舞狮,王耀吃过饭就牵着春燕到城里去看。
等追着表演队走了一阵,王春燕也累了乏了,不愿意走回去,非要王耀背。王耀只好背着她,走到半路就听见春燕规律的呼吸声,竟是睡着了。
王耀正在一处高地,往西看到喧闹的人流举着烛火一路向北,像是一条流动的光河;往东隐约能看到看到造船厂员工宿舍,虽看不真切但那一片灯光蓦然令人安心。再偏头看看睡得安稳的王春燕,王耀忍不住浅笑起来。
但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春燕这傻囡囡,长大了也会是个像样的美人儿吧?
他明天也该回学校了。
【上海·1957年夏】
01
暑假的脚步越来越近,王耀和所有俄文科的应届毕业生一样,热切地期待着毕业的工作分配。
前几个月他回家的时候,父亲还和他说了会帮他去活动一下,最好就留在上海找个清闲一点的职务。
这时学校却给了他们一个大“惊喜”——他们被告知,今年开始取消三年制的俄语科,当年的毕业生都要
再读一年补齐四年。
学生们炸开了锅,王耀忙忙回家和父母商量。父母在这边也早听到消息,看到他回来便是叹气。
政策如此,也只能接着再上一年。父亲打电话去和学校里的严教授联系,想让王耀暑假里去帮他做点事,薪水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积累点经验。
严教授在学校里算得上老资格,常年开一门文学翻译,王耀今年刚修过。严教授和王耀的父亲在工作上有过些来往,加上王耀在他的课上也颇为机灵,他倒肯栽培,当下便满口应允,说让王耀先在家里休息一周,等学校正式放了暑假直接去找他。
晚上在饭桌上,母亲开始埋怨起父亲:“修平,原本是你说的学俄语好,现在怎样?你到处都打好招呼,突然拿不到毕业证了。小耀啊,我看通知上还说了鼓励俄语学生再学门技术,要不你也响应国家号召吧?我当时就说了学工科好,学门技术现在怕什么呀!”
“行了行了,他也得是这块料啊,”父亲长叹口气,“他要能学技术,我能让他去学俄文吗?我自己就是干技术的,偏偏儿子不争气!”说到最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王春燕看王耀被骂倒是开心,笑嘻嘻道:“哥哥被骂咯,嘻嘻,哥哥不争气!”
“再没大没小看我不收拾你!”王耀故意拧起眉头训了春燕一句,很快又笑起来,回头对着母亲吐了吐舌头:“饶了我吧,我也就适合学学外语。”
“我还听说今年都不招俄语学生了。王主任啊,”母亲打趣父亲,“我们家你官最大,你给我们分析分析,这是什么风声?”
王耀听到母亲的话心里动了念。
去年末匈牙利十月事件闹得凶的时候,有些热心政治的同学写了大字报抗议苏联的武力干涉,马上就被批评处分,有几位同学最后还公开做了检讨才算过去;这一阵,渐渐地有些入了党的同学,言语间也不时有些对苏联的批判,虽说都是私下里的谈话,也难免让人觉得风向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母亲的话听起来是在说笑,却也不无道理。可偏偏王耀不愿意掺和政治上的那些事,平时读读书做点翻译工作就开心了。
他见过的苏联人不多,除了学校里几位外国教员,有过接触的也就是已经离开造船厂的卡普什金同志、现在还在厂里的扎伊采夫同志和布拉金斯基同志。他们出于社会主义阵营间的友谊,离开家乡到中国来帮助他们建设国家,平时也对他们十分亲切。他读过很多俄文书,感到苏联的文学深刻又充满力量,不管“风声”如何,他从没后悔学了俄文。
父亲端出一家之主的架子:“分析什么?少嚼点舌根。你看看前几年俄语学校招了多少人,人太多了自然也得缓一缓。你就是没见识,这话可别到外面去乱说。”他缓了缓语气,又柔声安We_i母亲道:“你呀,别瞎愁了。厂里现下就有两位苏联专家,会有什么风声?就算有,也轮不到小耀倒霉。”
父亲对王耀说:“你过几天不是要回去帮严教授做事?”见王耀点头,又道,“严老很有声望,他肯看在我的薄面上培养你,你更要勤勉。我大小是个技术主任,分配的时候我总会帮着。”
父亲又交待了帮教授做事要注意些什么,王耀一一应下。
饭后王春燕缠着王耀要玩他的头发,过一会儿隔壁的勇洙来找她,又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王耀把头发重新绑好,闲来无聊想着不如去市里的图书馆借几本书俄文书来打发时间。
王耀在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