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对王耀说:“年轻人给我打起精神来!”
王耀无奈,强打精神,学着士兵的样子,喊了句:“保证完成任务!”
刘厂长满意地点点头,几个厂领导又闲谈起来。另一位邢主任说:“布拉金斯基同志比起卡普什金同志年轻不少,只是不知道技术水平如何。”
“我倒不担心这个,聘请的专家都是严格筛选的,肯定不会差。布拉金斯基同志年纪轻轻就被选派到这里,更该佩服啊。”
几位领导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直到有人注意到远处驶近的汽车,才都安静下来。
车子在他们旁边停下来,车门一开,下来一位苏联人和两名警卫。
王耀看过这位苏联专家的资料。他叫伊万·布拉金斯基,今年二十五岁,两年前来到中国。他原本是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工作,最近因为厂里的卡普什金同志回国,才转聘到这里来,聘约五年。
布拉金斯基同志罩着一件这个季节常见的深灰色长外套、围着米色的围巾,整个人都裹在衣服里,却不让人感到他失去了生机。和厂里另一位苏联专家给人的严厉刻板的感觉不同,布拉金斯基从下车开始脸上就一直挂着温暖的笑容,配上他颇具特色的奶金色头发、少见的浅紫色眼睛,给人一种柔和又好亲近的感觉。
身后的刘厂长轻轻碰了碰王耀,王耀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发呆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伊万身边,对他解释道:“布拉金斯基同志,您好,我是王耀。给您配的翻译因为列车安排的调整要下午才能到,今天早上就由我担任您的临时翻译。”
高大的俄国人微笑着打量了一会儿面前这个绑着辫子的中国人,很快便伸出手与他相握:“您好,王耀同志。很高兴认识您。”
王耀听到这声音不禁一愣,连回话都有点结巴。他没想到这个人人高马大的,说起话来竟意外地轻柔,声音甚至带着孩子气的稚嫩,产生一种十分微妙的反差感。
刘厂长和别的厂领导也纷纷迎上来问好,语气之热烈,王耀相信即使语言不通也不影响对方领会到这份热情。
厂领导与伊万寒暄一会儿,就请他去参观整个工厂并简要地介绍生产状况。大概是考虑到王耀之前的抱怨,刘厂长难得地没有夸夸其谈。幸运的是伊万语速也偏慢,这让王耀松了一大口气。
参观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刘厂长提议让伊万去和厂里的另一位苏联专家阿夫杰·扎伊采夫同志见个面。两人虽然专业不同,但是今后几年都要在一起工作,又是这里唯二的苏联人,自然应该认识一下。
他们在车间找到了扎伊采夫同志。扎伊采夫同志是个中年人,高瘦身材,面容方方正正,像所有严谨的中年人一样爱板着脸。一头褐色的短发下,浅灰色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他去年到厂里来,同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
阿夫杰见到伊万很高兴,两人亲切地拥抱贴脸,热切地打过招呼后,又聊起彼此的背景和情况。
王耀在旁边听,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太对劲。他发现伊万和阿夫杰交谈时,语速比刚才快了很多。尽管他费力想跟上两人的谈话,却时不时就会漏掉几句,听得磕磕绊绊。
王耀突然明白了。他不知道伊万是从哪里看出来他俄语可能不太好,但是显然伊万看出来了,还刻意放慢了语速。这让王耀觉得羞愧,同时又有种被人瞧不起的感觉。尤其是他看到扎伊采夫同志的随行翻译在一旁不时点头,便明白纪翻译完全听懂了他们的话,倒是自己在这发愣。
他全没了心思,觉得喉口堵着一口气,心里闷闷的。直到父亲拉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大家要走了。
父亲低声呵斥王耀:“你发什么呆?机灵点!”王耀回神,冲父亲尴尬地一笑,赶紧跟上伊万。
一开始参观,伊万就又恢复了那种刻意
的慢语速。王耀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抗议这种贴心。伊万要是一直用刚才交谈的语速说话,他大概得反应不过来,但是王耀一向好强,这样又让他觉得自己无形中被看轻了。
但不管王耀怎么想,他也控制不了伊万的语速。伊万依旧保持着那种不慌不忙的口吻,直到参观结束也没出什么岔子。
刘厂长又邀请伊万去会客厅小坐了一会儿,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提议让布拉金斯基同志先回宾馆休息一下。王耀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心里紧张厂里又热,竟在大冬天出了一身汗。
考虑到宾馆那边交涉也还需要翻译,刘厂长让王耀陪着伊万过去办好手续再回来。临走前刘厂长拍拍王耀的肩,喜形于色地和王耀咬耳朵:“你看你怕什么?这不是挺行的嘛!”王耀只好一边应着一边在心里苦笑。
伊万、王耀再加上两位警卫,四人同乘一辆车回去稍微有点挤。伊万和王耀靠着坐在后排,汽车开了一会儿,伊万突然开口:“您学俄语多久了?”
王耀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伊万叫了声“这位同志”并且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才意识到伊万是在问自己。
王耀如实回答:“两年多。我还没毕业,俄文还不够好。”犹豫了一会儿,王耀还是诚恳地感谢道,“多谢您刚才的关照——您似乎特意放慢了语速。”
伊万笑了起来:“怎么会?您的俄文已经很不错了。您说您是临时来的,我又听您说话的语调不太自然,猜想也许您不常和俄国人交流,才稍微放慢了一些——但是您的俄语已经很不错了。”伊万再次强调了这一点。
“谢谢您这么说。”王耀尴尬地应着。他在听到“语调有点怪”时不禁有些脸红,接着又被赞许,一时又开心又惭愧,只希望不要被看出来。
伊万又问他:“你们要学几年?”
“我是三年学制的,今年夏天就毕业了。”王耀回答。
“这样啊。”伊万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想您该多练习对话,这对您会有好处。”
“谢谢您的建议。”王耀心中那点别扭已经解开,也微笑着真诚地感谢他。
友谊宾馆不远,很快就到了。那里的工作人员都很热情,办手续没遇上任何麻烦,伊万很快就提着行李进了房间,告诉王耀他可以先回去。
司机主动提出把王耀送回去,王耀想想自己确实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也就欣然接受,蹭一回专家的好待遇。
王耀在路上想,布拉金斯基同志真是位为他人着想的好同志。他刚才竟为对方的友善而心怀不忿,真是太小心眼了。
王耀到厂里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他先去和厂长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当然免不了又被夸了一番——然后就径直往职工宿舍那边走,回去帮母亲准备午饭。
【上海·1957年春节】
寒假里最重要的节事是春节,往往从过年前一个月就得开始到处张罗着。
王耀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腌下了第一批腊肉。等当季的票券下来,再加上今年攒下的一些券,换了米面和一些肉回来,准备年糕之类过年必不可少的东西。
父亲白天在厂里忙工作。王耀有时候看书,大多数时候就帮着母亲干活,打扫房子、买东西等等都能搭上手。
有时他那刚六岁的幼妹王春燕也会趴在一旁看着他们做事,眼馋了就偷吃点刚做好的糍粑。王耀看到了也就笑笑,但要是被母亲看到则免不了一顿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