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蔡】平旦灯
作者:迟行也
第一章
蔡居诚被带回来的那日武当大雪。
是郑居和将他牵上山的,那副镣铐实在是沉重,精铁烧成的沉重累赘磊在他身上,他手脚贴着那冰凉的死物,如同正缠着他的长虫身子,拖拽束缚着他残破的翅膀,在武当打磨平整的青石板上撞出铮铮之声。
他被蒙着眼睛,上山的路寂静有余,他只能听见身后那些人皂靴踩在雪堆上的咯吱声,轻巧而细密,还有郑居的也差不多,比起他脚下越发沉重之声与那铁链子撞出的小曲不知好了多少。
这一群人如同在雪泥间穿行的虫蟒,缓慢而死寂地在这条长路上向山巅挪动。
蔡居诚觉得冷,他披着郑居和灰白色的大氅,但露在外头的指尖已经冻得发紫。他还散着发,发丝时不时会扬到他的唇边,闹得他有些痒。
他能感觉到自己呼吸间吐出的暖气化为水雾,在他拖着脚步向前走时迎面而来,落回他的鼻尖。
现在只剩下大约一千步罢,他觉得自己每踩下的一步都小腿颤抖,他不知前方有什么,却清楚地知道这一遭不会好过。
他咬咬牙拉紧了那根牵着他腕子的麻绳,绳子粗砺,上头的小刺扎着他的手,不过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
他只是不想在那些人面前跌下,鹤的傲骨早就被抽了个七七八八,真的骨头也打断了几根。而且万一他摔了,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枝节来。
他在那片苍茫的天地间走着,好像洪荒万世之间只有他一人。他身后那些脚步声的主人都沉默不语,萧瑟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洁白雪丝落于他的发间,片刻后消融成水顺着脸颊滴落,犹如大道好生而垂下的悲怆之泪。
他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提起大道,蔡居诚仰头任凭那雪落在他脸颊上,不过是片刻,他便感觉到了那刺骨敲髓般的寒冷。
这种日子里,怕是流眼泪都要结成冰粒,蔡居诚自嘲道,幸好他再不会流泪了。
恍然间前面的郑居和便已经停下,他感觉到麻绳松了些,刚刚定住脚步,便听得后头有声音洪亮者扬声唱道:
“罪人蔡居诚带到!”
这一声在武当山间碰撞摆动,直至冲上林间霄夜,穿云裂石,隆隆作响,旋而不绝,惊飞了一长串如逗点般的寒鸦。
蔡居诚闭上了眼睛。
世人皆爱杀鸡儆猴。
猴是一时半刻杀不了的,但离了群的小鸡一手便是一只。
开始是武当弟子因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被追捕入狱,在里头受尽折磨煎熬,还有人被用瓷片挑了手筋,今生都不得再持剑。
然后不知是哪些游武散人Y_u惹上武当这座大山,竟遣了六只金翅隼鹰,往金顶上扔下了六个人头。
这些都是杀给猴看的鸡,这般的势力,任谁看了都要提心吊胆。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安眠,萧疏寒在那六个头颅埋下之处的碑冢陪了他们一夜,随即便下令所有弟子回山,无令不准出外。
接着就是蔡居诚终于被朝廷翻了出来。口风开始紧的时候梁妈妈为了避祸便放他出了点香阁。随后点香阁还是被点了一把火,他风餐露宿处处小心,逃了三个月,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
听说武当山高云淡,七十二峰上有放鹤台一座,金銮殿上的那人转着扳指说道,他既是武当叛徒,那便让他在那里长跪礼道,替武当赎了这罪过。
现在三九寒冬,说什么长跪,他们只不过是要蔡居诚死而已。
他若跪死在放鹤台上,千千万万的武当弟子又有谁敢再开口说话。
他应该早些时候,还能碰到剑的时候便拔剑自刎,生亦何苦死亦何悲,连死也要跪着死,还不如作个道旁的骺髅,南面王都不换痛快一死。
可他再也
痛快不了,不止死不了,也活不了。他是个罪人,又有谁敢,谁愿去救个罪人,把山门的危险至于不顾。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而他正在走向这条路,一步一步,万劫不复。
他们仍然在前行。
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正在何处,那脚步声还在继续,他在黑暗里猜测,那大概是大殿,他觉得稍微暖了些,也闻到了一阵香火缭绕的淡淡气息。
“跪下。”
后面有人冷淡地命令道,他顺从地跪了,反正这里没有那个狗皇帝,只有他的无量天尊,他的师长,和金殿更古不变的冰冷金砖,他也不是没跪过。
在他膝盖贴着地面的时候他才觉出他自身有些发热,他低着头,盯着他并看不见的手掌。他仍觉得冷,却又不是那种普通的冷了,好像有人将冰水灌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冻得他发起抖来。
他牙关打颤,在他耳中那声音犹如磐石相撞,隆隆作响,越发让他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不知今日有多少人来看这场热闹,本是想再羞他辱他,现当今他自己却听都听不清楚。蔡居诚想要笑,却牵动了唇角的裂口,不过白费功夫。
把他困死在武当山里,把鹤困死在放鹤台上,不过都是白费功夫而已。那些人应该早已自知再不能握在手里,否则这般惊惧多疑又是为何?
虽说听不大清,可在一来一往里萧疏寒刚刚开口,他便捕捉到了那把声音。
“他既是孽障,”萧疏寒依旧清冷疏离,若云外真仙,“自然听凭圣上处置。”
蔡居诚弓下腰,他觉得更冷了,手脚仿佛都不再长在他的身上,若是他还能控制,他必定要夺门而去。自己口中似乎有阵涎水翻涌而出,他往里吞了一下却毫无作用,他只好阖着牙稍作阻挡,没料想嘴里竟泛起一阵腥甜。
他原来是吐血了,他能感觉到那口血渗透过他的牙关滴在地上,如若关了他两月的那间牢房连绵不断的水珠声声。真是好笑,明明这般寒冷,自己的血却仍然温得很。
“是生是死,本就与我武当再无关系。”
萧疏寒说。
他终于支撑不住,将那口鲜血喷了出来。
蔡居诚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身边温暖如春,裹着他全身,让他从头到脚都舒爽了起来。
怕是已经死了,他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他在放鹤台上硬撑了几日,大约已经被冻得硬如钢铁,怕是给他收尸的人一动他的手指就能掰掉两根。
若是知道这黄泉乡这般暖和舒适,他早就来探探了,床也舒服,被也舒服,不知比他露宿的破庙草堂好个多少。
他舒服地往里头拱拱,那边的被子却突然间动了起来,把透了一点点风的被角给他掖好。
莫非他这般的人死后还有人暖床吗。蔡居诚想一想就觉得好笑,但那身子又的的确确温热得很,不禁让人觉得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他虽不信自己能死里逃生,也没人救他,可如果死了人还是烫的,和没死又有什么两样。
他推了推那人,那人觉得他醒了,伸手去Mo他的额头。
“你是谁,”他开口,喉咙里像扎了好些刺球,沙哑得很,“我现在是生是死?”
那人X_io_ng膛里滚出一阵笑声来,他拉着蔡居诚的手,蔡居诚稍微瑟缩了一下,却还被他拉着放到了自己的腕子上。
那人在他手心里轻而飘逸地写了一个“Mo”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