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只能听见窗外夜晚吱吱喳喳的虫鸣。
油灯昏暗地燃烧着,灯火微微颤动。季飞英被何从简那小心翼翼的神态感染,轻手轻脚地拉开卷轴。灯火的微晕轻柔地洒在画上,季飞英这才发现这画卷很长,足有一丈还多。何从简在另一头小心地拉着,直到画卷全部展开,季飞英定睛看去,这才轻轻地惊叹了一声,因为被这画所折服,连这轻声的惊叹,都轻得像是叹息了。
“好画工!”
画卷已经残破不堪,被裱糊在织锦上,中间有一段甚至已经断开,空着的地方是裱底织锦浅绿的色泽,看着空空寂寂。画卷不知是流传太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粉残色褪,除去干净的裱底,画纸本身更是污迹斑斑。季飞英借着昏暗的油灯看了一下,只见残卷上精工描绘,色泽虽然浅淡,可能看见线条流畅细致,笔画昳丽,画工着实不俗,也难怪何从简如此惦记。季飞英想着,转手端起了油灯。
“小心,小心点。”何从简连忙将画卷竖起来,唯恐灯碗里的油滴落。两人分别拉住画轴两头,季飞英左手端着油灯,将灯火凑近竖起来的画卷附近移动,仔细观看那画上内容。画卷左侧是城楼高耸,上端旗帜飘扬,旗帜上的字迹却已经因为磨损而剥落,城墙上似乎有军队镇守,那些兵士穿的衣服,也已经模糊不清,色彩斑驳,像是红色,又因为光线的波动和岁月的来回抚触而显得晦暗,让人不能分辨。奇怪的是城楼上却四处是倒伏的人,堞垛上,阶梯上,尽是人形倒伏,纠结成堆,兵戈七零八落,唯衬着那城墙上耸立不倒的大旗显得分外诡谲。
没有关紧的窗缝吹来了一阵风,灯火像是水一样波动起来,照得那残破古旧画卷上景色也一明一暗。季飞英将灯火往右侧移去,画卷所绘情形渐而推向城中,只见城池深峻,街道两侧屋宇错落,那些房屋建筑所绘时用的墨线,显然与人物并不是同一种材质,显得要清晰许多,不像人物线条那样斑驳淡褪。只可惜这画画工非凡,尤其是人物,密密匝匝,线条工而极致,这样淡褪倒显得可惜了。城中房屋鳞次栉比,街上却三五成群各自聚集着人,季飞英将灯火又凑近一些,只见斑驳剥落的画上,有些人凑在一起,磨损的颜料似乎绘出一些锅鼎之类的东西,其下架柴焚烧,却看不清是在烧煮什么。周围人群挤挤挨挨,更有线条延伸,数人互相踩踏,肩股交缠,或状似携手,或状似推搡,足尖踏指,动作似飞天舞者,一直飞摆入画卷最上方,上方云纹波涌,恢廓无尽,一直延伸入画纸边沿晕染的墨色中去。季飞英继续将油灯往右边移去,只见丈余画卷中,城中尽是这样情形。若是连得起来,不磨损至此,定然是一副恢廓图景。
季飞英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再定睛一看,立时觉得别扭起来。他此时才发现,不知是因为磨损,还是颜料本身的问题,或者是因为这长卷构景太过庞大,人物细小,所有人的脸上,五官都模糊不清,一张张平板的脸,没有五官,便也就没了神态表情,尽管动作各不相同,却都森然透露一股麻木的死气。
季飞英打了个寒颤,气喘吁吁地移开了油灯。屋子里本来就昏暗,那画卷因为没了油灯的近处照明,更加陷入黑暗中,所有没有表情的脸孔,一瞬间都仿佛水纹一样波动起来。季飞英冷汗涔涔,这画很是奇怪,除了城楼上倒伏着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诡异之处,可他竟然觉得一时间心跳气喘,连平时练习重剑结束之后,都没有这样的心累心慌之感。
何从简似乎早就料到他这样,赶紧将油灯移到另一边去,招呼季飞英将画卷摊在桌上。他绕过桌子,抬起宽大的玄色衣袖,为季飞英拭去脸上的汗珠。
“不舒服了?没事,许多人看了这个,都有这样的感觉。我虽然没有这样,可看久了,也会觉得不舒服。”
“这是……这画的是……”季飞英转头又看了一眼画卷,气
喘吁吁地用衣袖擦汗,“……这是地狱变?”
何从简摇摇头,显出一点颓丧和不安。
“不是,我找了许多画师和爱好收集书画之人看过,都说像,最后又都说恐怕不是。我一开始也觉得是你说的这样,可你看这画里,是普通城池,上无菩萨,下无鬼差,更无劫苦惨状,而且若是地狱变这样的画儿,这样的精工描绘,没有数月哪里能够完成,纵使完成了,也定然归置寺院,可这画是我家传下来的……说是我家上数几辈,万花谷弟子所绘。你看,还有落款。”何从简说着,轻轻拉过画卷一头,季飞英虽然不适,但是终究忍不住好奇心,仔细看了一眼。藏剑山庄富庶,他也经常接触金石古玩,对这些落款认得倒是容易。
那落款隐藏在古旧纸张的一角,磨损得都快要看不见了。季飞英仔细看了看,只见几个模糊不清的小字隐隐约约写着:至德□年八月。下面是小小的印鉴,字体十分难认。
“何……萧……萧?”季飞英看了很久,才慢慢念出这几个字。他再看看旁边,盖着一排印鉴,一个比一个清晰鲜红,显然是这画卷转手流传几次,何从简家几代都在万花谷,都是丹青弟子,都在此画上留下了印鉴,最下面的一枚是何从简自己的。
“你还认得出?不错嘛。”何从简笑了。
“这名字也特别。像是个姑娘。”季飞英沉吟了一下,何从简默然不语。画师是男是女,已经无从知晓。更何况,连这画工精妙的画上是什么,也没人看得出,遑论画师本人来历。这画是何从简家中传下来,却没人说得出这画上的名字,何萧萧,到底是谁,没人能说得特别清楚,似乎只含糊听说过,他是万花谷丹青弟子。何从简曾经查阅过万花谷历代弟子的名册,可是将近七十年前安禄山谋反,万花谷也多少遭受累及,大量弟子入世协助朝廷平乱,那一阵的典籍,或是缺失,或是没工夫和人手来记载,零落不堪,找不到这位叫做何萧萧的前辈。
房门发出一阵响声。将两人吓了一跳,转头却看见驿站的老管事走了进来,这已经过了耄耋之年的老人,虽然弯腰驼背,可身体却还出奇地硬朗,端着热水,行动也还利索。两人看着仍旧觉得揪心,连忙转身来接。两人将热水归置在面盆架上,却陡然发现身后没了动静。何从简转头一看,只见那老管事站在桌边,定定地看着那幅画。
画还是摊开的,他们之前没来得及收起。
“老人家?您……”何从简走过去想收那画,却陡然看见这老者脸上筋肉抖动,人也哆嗦起来,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出奇。季飞英也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扶着。
“老人家?老人家您怎么了?”
“这是……这是……”老人颤抖地伸出手去,季飞英还在发怔。何从简却一个激灵,大声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您说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什么?”老人颤抖着转过脸,何从简看见他苍老的面容上眼神茫然,仿佛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这是画的是什么?是什么?”何从简激动之下一把抓住老者手臂,“老人家,这画上画的,您是认识么?晚辈多年求证所绘内容而不得,还望老人家告知!”
老人茫然地盯着何从简,许久才回过神来。何从简定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