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溱到达前堂时,看见里面站了个虎臂蜂腰的男人,腰间悬刀,此时刀柄正被他握在手中摩挲把玩。这人穿着玄青云纹镶金锦绣服,可见在锦衣卫中的品阶不低。
待人转身,卫溱认出他是之前为原主驯过马的晏祉,招呼道:“同知大人好啊。”
“公子也好。”晏祉说,“此前丽妃娘娘自称七殿下梦呓时说是您将他推入水中,娘娘控诉您是自导自演,戕害皇子,在陛下面前哭了两盏茶,生生给哭晕了过去。”
卫溱在主位坐下,“娘娘一句‘自称’,我就成了嫌犯,我若也去陛下面前哭上三盏茶,是不是也能自称点东西?”
“这不巧了吗?当时祝阁老也在。”晏祉随着卫溱的动作转身,“祝阁老是当朝老臣,他言辞凿凿,又是为了皇子的安全追责,陛下就是想保您,也难办呐。”
这话里的意思可太分明了。
卫溱不动如山,说:“陛下爱重阁老,心疼娘娘和七殿下,叫锦衣卫来拿我,这在常理之中。但我知道陛下明察秋毫,定不会让我平白受了冤屈,教真凶逍遥法外。我随你去。”
“公子请。”晏祉侧身,跟在卫溱身边,饶有兴趣地说,“今日我见公子,与那日在驯马场上见公子好不一样,莫非秋泊湖还有改头换面的功效?”
“秋泊湖不仅能改头换面,还能洗髓伐精,再愚笨的人进去死一遭,也能把脑子长全。”卫溱笑意浅浅,“同知大人若是好奇,自己下去滚一遭不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公子这是怪我多嘴,刺我呢!”晏祉不介意地笑笑,“好,我不多说了。”
两人出了小院,正好撞见刚刚赶回来的野旌。
野旌朝晏祉见了礼,说:“我家公子刚醒,身子骨还弱,陛下将公子下狱是为了查清嫌疑,既然是嫌疑,有没有的还都得查了才知道。在此之前,恳请大人留几分薄面,以待真相大白。”
他刚回府,一路瞧见十几二十个锦衣卫,就知道是出了事。锦衣卫是陛下的刀,往哪儿去、哪儿就得遭祸,尤其来的还是晏祉,此人虽然年轻,但深受陛下重用,凶狠毒辣之名朝野皆知。
帝王真心果真难测,早上还特意让碧云合亲自出宫看顾,转瞬间就要将公子押到诏狱里去。野旌额间冒出细汗,在晏祉似笑非笑的打量下呼吸微急。
“公子身边有个可心人。”晏祉收回视线,侧手示意。
卫溱看了野旌一眼,抬步离开。
“……”野旌站在原地,重重地吁了口气。
一行人出了府,晏祉指了指阶下的小轿,说:“坐轿子入诏狱,公子也算第一人了,请吧。”
卫溱提摆,正下了一层,就听见一声急喝。一个锦衣卫打马而来,在晏祉身侧停下,下马道:“大人,陛下有旨,宣公子入宫!”
晏祉闻声笑笑,朝卫溱说:“野旌侍卫想的长远。公子,这回是真请了。”
*
康承帝站在挂架前赏画,这是此前祝家呈上来的仙鹤图,乃祝家次孙祝观澜所画。
“笔触自然灵动,仙鹤素朴纯洁,画风飘逸雅致,朕窥见了漱石枕流的情调。”康成帝点了点画,“见画知心,祝观澜讨人喜欢多了。”
碧云合站在一侧,说:“这祝公子是出了名的逍遥闲人,早年在外游历,后来被祝阁老押回了京。可他绝不入仕,祝阁老被他气得哟,可又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祝公子在京城开铺子酿酒画画,比谁都自在。”
“这样才好,别学了他爷爷的浊气。”康成帝挥挥手,碧云合忙叫人将画撤了。
康成帝回到主位坐下,咳了两声。碧云合上前奉茶,瞥见殿外有人冒头,就说:“陛下,许是公子到了。”
康成帝抿了口茶,“传。”
片刻后,卫溱入了殿,他规矩地行了个礼,将脑门磕在地上后就不动了。
康成帝抬眼,“委屈了?”
“小人不敢。”卫溱埋头说,“小人自知有罪,无颜见陛下。”
“连小人都叫上了,还说不委屈?”康成帝叹了口气,“起身吧。之前的信朕也看了,倒是实诚,像是认真反省过了,就是话里又苦又悲,让朕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卫溱起身,红着眼说:“小人本就不该邀请七殿下去游湖,更不该喝退侍从,给了歹人可乘之机。幸好殿下无事,否则……”他哽咽,将头埋得更低了。
“受了遭罪,变得这么乖顺可怜了。”康成帝放下茶盏,“同朕说说,怎么就不让侍从跟着?若是不喜,叫他们后退就是,非要打发到湖对面去,出了事,他们想救你都来不及。”
“小人……小人,”卫溱吸了吸鼻子,声若蚊蝇,“小人就是想给七殿下看一本小人书,怕下人知道,传到丽妃娘娘那去,丽妃娘娘觉得小人不正派,以后就不让七殿下跟小人玩了。小人在京城没什么朋友,七殿下可爱,又是小孩爱玩的年纪,小人和他亲近,不想以后又是一个人玩。”
这话不是卫溱瞎扯的,原主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喝退下人,不过原主要给七殿下看的不是小人书,而是本小/黄书,里头还特么有多人运动现场!这七殿下今年才六岁,可见原主带坏幼苗的本事非常娴熟。
“你啊!”康成帝也不知该说他什么了,朝碧云合道,“把人带上来。”
“是。”碧云合示意身侧的宫人去提人,朝一脸不解的卫溱解释,“锦衣卫奉命封锁秋泊湖,盘查当日进出、在内的人,查到一个在秋泊湖洒扫的太监,审问下得知公子与七殿下落水时,他正在廊下洒扫。”
晏祉提了人进来。
那太监当即跪下磕了个响头,说:“奴婢是那日负责洒扫游廊的,公子与七殿下落水时动静太大,奴抬眼一看,正好看见凶手转身逃了。”
碧云合问:“你可看清楚那凶手的模样?”
那太监答:“虽没有看得太清楚,但能记住他的衣着、轮廓和大概容貌。”
“秋泊湖后面被尖栅封着,墙外又有禁军看守,只能是正门入正门出,凶手进去了就难出来。”
碧云合说,“晏大人,你领着他去一一辨认!”
“是。”晏祉提起那太监的衣领,快速退下了。
“有人证在,你可以洗脱嫌疑,但此次你确实思虑不周,朕若不好好教你,你以后还会如此不着调。这里是京都不是骊山,让你四处闹腾也不是个事儿。”康成帝顿了顿,犹豫着该把卫溱安到哪里去。
碧云合说:“陛下,公子此前在骊山的时候就很喜欢骑马打猎,不如调去驯马司。”
“那他还不玩疯了?”康成帝瞥了卫溱一眼,“给随驾的牌子,往后在御前当值,朕亲自管着。”
锦衣卫是皇帝手中的刀,对他来说倒是个合适的去处。卫溱心下微动,面上却装出不喜又不敢拒绝的样子,拖着尾音道:“多谢陛下提拔,臣以后一定好好上值,争取对得起每一钱月俸。”
“还是孩子心性。”康成帝笑了,招手道,“小溱,上来。”
卫溱听话地走过去,一脸懵然地看着康成帝。
“还有两个月,你就要及冠了。”康成帝看着他,“朕给你取个表字,好不好?”
皇帝亲赐表字,这是何等殊荣?卫溱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态,有些期待地道:“是哪两个字啊?”
“晚月照溪,轻光蔼蔼,秋风横波,溪水沛衍。朕第一次见到你爹娘时,就是这幅场景。他们若在,定希望你平安富贵一世乐。”康成帝露出怀念的神情,好半晌才咳着回神,哑声道,“叫衍之吧,取旺盛俊衍之意。”
皇帝当成如此怀念那对猎户夫妇?卫溱还没作答,康成帝就拂了拂手。
“朕乏了,退下吧。”
“是。”卫溱瞥了眼康成帝越发苍白的面色,退了出去。
*
卫溱回了主院,被野旌告知容雪霁回来了,正候在书房外。
“今日谢谢你。”卫溱说,“只是往后不要多嘴,尤其是在锦衣卫面前。”
野旌一顿,下跪道:“属下知错。”
“你没错。”卫溱叫他起来,“如何处置我,陛下自有圣裁,哪里容得下他人求情?若晏祉误会了你的用意,那就不好办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连我都明白,你不懂吗?”
“是我着急了,一时失了分寸,往后必定更加谨慎。”野旌说,“多谢公子提醒。”
公子落水后,倒是清醒了不少。野旌呼了口气,颇为欣喜。
卫溱应了一声,转头去了书房。
容雪霁听见声音,转身朝他行礼。
“你家主人差点被拿入诏狱,你倒是安然自在。”卫溱进了书房,往横椅上一躺。
容雪霁跟上,在他身前站定,说:“丽妃娘娘和祝阁老以“戕害皇子”的罪名咄咄逼人,陛下若偏袒您,明早朝堂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将您拿入诏狱,看似声势浩大,其实不然,那是陛下的地方,负责查案的又是锦衣卫,主人进去会如何,全由陛下做主。”
卫溱说:“下午你不在,却把一切都猜得清楚。”
“主人是有福之人。”容雪霁直视他的目光,“我答应主人的事情一定会成,您明早醒来就能听见好消息。”
“好。”卫溱扬声,“野旌,让浴房烧水,我要沐浴。”
野旌在外应了一声。
“你——”卫溱抬手一指,按住容雪霁欲要退下的步伐,“伺候我沐浴。”
容雪霁藏在武服下的肩膀倏地绷紧,他冷静地咬住卫溱看过来的眼神,半晌也没咂摸出个滋味——这眼神慵懒又随意,就似随手吩咐了一个下人,没什么别的意味,可他却莫名觉得危险。
“是。”他垂下眼,“我伺候主人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