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别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程殊的进宫有着特殊的意义,当时皇帝已然病重,太后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冲喜”的民间偏方,说只要娶一门妻子便能让男子渐渐痊愈。于是德才兼备,在京中小有名气的程殊便被选中成为这个“喜”。
但皇帝的病没有任何气色,依旧是一天天地严重下去,而这三年里程殊甚至没有见过皇帝一面,唯一一次相见,还是在皇帝驾崩之前,召见了程殊,说很对不住她,不仅让她守了三年的活寡,还要让她在深宫中耽误后半生。
这些内里是上一世的程殊同纪别讲的,但这一世他们还只是初见,纪别还是那个年轻的状元郎,而程殊也只是养着仅有十岁的小皇帝,垂帘听政的程太后。
此时,已经有礼部的官员上前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甲子年科试,于华盖殿策试天下贡生,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唱名如下——”
经历过一世的纪别已经没有任何紧张,而是嘴角挂着一点笑意,听着宣旨官率先念出他的名字:“甲子年科殿试一甲头名,纪别。”
纪别听着他的名字回荡在殿内,待三遍唱名结束,他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下跪谢恩,他朝向龙椅的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但却在抬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看向了程殊。
却没料想,程殊也在看他,甚至不能说是看,而是死死盯着他,即使隔着珠帘,纪别也能看到她眼神中的恨意。
纪别的心里咯噔一下,上一世这时,程殊心如止水,似乎什么东西都不能引起她一点点情绪,更加不会带着这样浓烈的情绪看他,因此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程殊也重活了一遍。
纪别刚刚的志得意满现在瞬间消失无踪,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他的首要任务变成了求得程殊的原谅。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与程殊相爱,两人可以甜甜蜜蜜了此一生,但现在程殊也带着上一世的恨意回来了,纪别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三甲依次唱名结束后,礼部官员恭恭敬敬地向程殊行礼,程殊笔直地坐在珠帘后,开口说道:“陛下因疾不能面见各位新科进士,故托哀家转达,愿各位士子心系百姓,心忧朝堂,来日必将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
待下面的人谢过恩,程殊又道:“新科进士走上前来。”
这回纪别没有站在龙椅之下,而是又上前了几步站到了程殊的面前。
纪别低着头,不能直视程殊,但他能感觉到火热的视线在他身上徘徊,就在纪别心里不上不下被吊得难受时,程殊开口说道:“很好,前途无量。”
对于这句夸奖,众人心中各有猜测,有人猜是不是太后急于将纪别拉拢到他的身边,也有人猜测年轻的太后是看上了这个风华正茂的状元郎。
但只有纪别听出来,程殊的声音带上了颤抖,像是在强忍着情绪。
出了华盖殿,纪别这个状元同榜眼和探花三人纷纷被簪上了花,并有人牵过高头大马让他们骑上去。
纪别骑马打头,后面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榜眼和同样是年轻人的探花,三个人都面貌不俗,但以纪别尤甚,仪仗只要走过一处,他都会迎来满天遍地的花雨。
长安城内民风开放,女子们也可抛头露面,因此那些不怕羞的小姑娘和小媳妇就站在路边嬉笑着,对纪别指指点点,扔过来的东西中既有花,还有手帕,甚至有自己缝制的香囊。
纪别也是无奈得很,那些砸到他身上的他尚且可以不顾,但扔到他怀里的他也不能转手就扔掉,只好默默拿着,打算最后找地方一起处理掉。
游过三巡,牵马之人分别将他们送到自己所居的客栈,纪别大方地给了赏钱,然后便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在京中找一处宅子住下。
按惯制,新科状元一般都从翰林院编修做起,上一世纪别的权臣生涯也是在翰林院中拉开帷幕的,因此他需要在京中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不大,但是一定要离翰林院近一些,他可不想每日一更天刚睡下,三更天就要起来。
原本租一座宅子很复杂,要先去牙行登记,若是牙行有适合他的宅子就当场租下,若是没有还要等上不知多久,但因为上一世的经验,所以他打算直接去找上一世的东家,而不经过牙行,因此他现在也不甚紧张。
然而,他刚收拾好东西,还没来得及结了房钱,竟有宫中的宦官来传旨。小客栈的掌柜和小二哪里见过宫中的大人物,他们一个瑟瑟发抖地给那宦官倒茶水,另一个跑上来拍纪别的房门。
“状元郎!”小二的声音急促,纪别也就赶紧给他开了门。
“状元郎您快下去,有空中的宦官来传旨。”
纪别也是一惊,他匆匆整理好衣服,快步下了楼,看见掌柜正点头哈腰地站在一名宦官身边。
纪别定睛一看,这宦官竟还是个老熟人,福顺。
福顺是程殊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是对程殊真心实意好的人,他起初阻挠两人的私情是因为担心程殊,但在两人蜜里调油时,他却帮着打掩护,最后分道扬镳之时,他又挡在程殊面前怒骂纪别。
纪别对福顺始终十分感谢,虽然也曾厌恶过这个老阉人,但对于他给程殊的温暖仍是感激不尽。
福顺生来一副老好人的面相,尤其是面对着程殊欣赏的人,更是一脸笑容。
纪别刚想跪下接旨,就被福顺扶了起来:“状元郎快起,咱家不过是传一句太后的口谕,没那么大规矩。”
“多谢公公。”纪别依旧表现得恭恭敬敬。
福顺笑着说:“状元郎,陛下和太后都想见一见你,不如你收拾一下跟咱家进宫?”
福顺虽然语气客气,但纪别不敢托大,他连连称是,跟在了福顺后面。
客栈外面就停着两驾宫中规制的马车,显然一驾是福顺来时坐的,一驾是给纪别准备的。
“状元郎请。”福顺客客气气地将他引向马车。
纪别又是跟他客气一番,才坐上了马车,福顺在外面跟车夫交待了几句,车夫便跳上车来打马驾车,宫中的马车材质和做工都不错,因此随着车轮一圈圈走过,他只能感受到轻微的颠簸,就在这颠簸中离皇宫也越来越近了。
上一世的这时,他没有被宣进宫,更没有在这时便见到福顺。而现在看来这次进宫也是程殊授意的,只不过打了皇帝的旗号而已,但程殊为何要见他,这点纪别想不通。
他想了一会儿,索性也不想了,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见到了程殊自然便知道了她的意思。只是现在纪别越来越肯定程殊也重活了一次,这一世程殊会如何待他?可会给他弥补的机会?
纪别灵光一闪,好似有个问题被他忽略了——似乎程殊还不知道他重活了。
但很快纪别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第3章骂人也是甜的
进了宫后,两人先后下了马车,福顺带着纪别往乾清宫走去,边走边和他说:“状元郎,陛下在病中还说要见一见今科状元,可谓是爱材心切了,太后娘娘今日在殿上所说,还真是一点没错,您今日也算是出尽了风光,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纪别表面上笑着,实则有些紧张,他还没想到该如何面对程殊,一想到上辈子在狱中,程殊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己的模样,他仍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因此脚步也变得千斤重。
偏偏福顺像是看不出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往前走,纪别要迈开大步才能跟上。他边跟边想,怎么他一个老宦官还能有这样快的脚程。
走过了乾清门面前便是乾清宫,但此时福顺却脚下一转,带着他往后宫转去。
纪别心里一惊:“敢问公公,咱这不是去觐见圣上?”
福顺嘿嘿笑着,但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都像老狐狸,他说道:“状元郎当知道,当今朝堂上是太后垂帘听政,因此太后懿旨,召您先去长春宫觐见。”
“那公公您……”
“咱家便是太后手下一个跑腿的奴才,你叫咱家福顺便好。”
纪别连忙说了一句:“多谢福公公告知。”
福顺还想说些什么,但长春宫已经近在眼前,纪别看着熟悉的殿门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前世他们不知在这里做出了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几乎长春宫中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颠鸾倒凤的身影,到了后来就连宫人们也都是见怪不怪。
想到这些,纪别似乎起了一些反应,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连忙在心里背起了论语平心静气,一边还嫌弃着自己,明明活了两世了,怎么还如此容易冲动。
福顺却不再说话,而是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长春宫正殿的大门敞开着,程殊正等在里面,这是他上一世亏欠的人,也是他这一世真正想白头偕老的人。
纪别走进了殿内,长春宫的正殿极尽奢华,雕梁画栋应有尽有,就连烛台上都是镶金带银,这还是现在的太皇太后住在这里时所布置的。
不等纪别行礼,程殊便在上首说道:“你回来了。”
纪别一愣,然后问道:“太后娘娘此话怎——”
“你还给我装!”程殊一个茶杯扔了过来,纪别还没来得及反应,程殊已经冲了下来,指着他的鼻子就开始骂。
“我以为只有自己回来了,没想到你也回来了,你回来就算了,还在这摆出一副无辜的嘴脸!”
纪别顿时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臣真的不知。”
“你再说!”程殊又喝了他一句,“你在那金殿上,可与上辈子不同的很,那时你傲气得很,鼻孔都朝着天,眼睛里哪有我这个老泼妇,可你说说,你今天看了我多少眼?你说啊!”
纪别没想到程殊连这个都注意到了,他瞬间变脸,无奈地一摊手:“阿殊,是我不好,我是回来了,可我本想跟你道歉的……”
“你滚出去,”程殊不想和纪别多说,她朝着门口一指,“滚出去。”
纪别往程殊身边凑了凑:“阿殊,是你叫我来的啊,你别让我出去啊。”
程殊气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他实在是被纪别的不要脸惊到了:“你给哀家滚出去!”
纪别心里一紧,他知道程殊每次一叫哀家的时候都是她真的生气了,他赶紧放软了态度:“阿殊,我错了,你给我一个机会行吗,我好好补偿你。”
程殊冷笑了一下,说道:“纪别,我笑你始终不懂,这世间的事不是你想得到便能得到的。”
“我没有……”纪别拉过她的手,试图解释。
程殊像是受了刺激一样,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从来没有变过,不管这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还是一样的自私。”说着她就要扔下程殊往里面走:“你不走也行,哀家自己走。”
“阿殊!”纪别见到程殊要走,突然急了起来,他不管不顾地跪了下来,一把抱住了程殊的大腿,“你别走阿殊,你给我个机会,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和你共度余生。”
程殊也没想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连忙去拉纪别:“你疯了吧,你堂堂男子汉,膝下有黄金,怎么说跪就跪。”
纪别抱着程殊的大腿就不松手,甚至被程殊拖行着走了一步,他说道:“阿殊贵为太后,除了皇帝谁见你都要跪,我跪下自然不丢人。”
程殊被气得脑仁都在作痛,她狠狠地捶了纪别两下:“你还不赶紧起来,让别人看见会怎么想?”
纪别抱得更紧了,两条胳膊将程殊的大腿紧紧环住:“我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的情意。”
程殊见甩不开他,又狠狠地踢了两脚:“你巴不得?你巴不得自己仕途全毁,巴不得自己背上奸佞的称呼,巴不得再死在大牢了!”
没想到纪别像个傻子一样,感觉不到任何痛意,反而嘿嘿傻笑起来:“阿殊你还是关心我的。”
程殊见跟他说不通,便扬声向着外面喊去:“福顺!福顺!”
“别别别!别叫人啊!”
但纪别没拦住程殊,只见她话音刚落,福顺便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到纪别竟像个挂件一样挂在了程殊的大腿上,他也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拖出去。”程殊朝着福顺说道。
福顺缓过神,上来拉纪别,纪别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实打实的文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不如当了几十年奴才的太监力气大,所以纪别还是被福顺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福顺拉着纪别刚一出门,殿门便在里面被关上了,想也知道是程殊自己关的。
纪别被严严实实地关在门外,他自然不甘心放过能光明正大见到程殊的机会,因此拍着殿门就喊:“阿殊,你再看我一眼啊!我错了啊!”
纪别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也是因为他知道程殊身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都嘴严话少,十分懂规矩,现在这些人看着纪别在这撒泼,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福顺看不过去不得不管。
“状元郎慎言,”福顺的语气中带上了不满,“您且耐心在此稍候,娘娘在里面更衣,稍后会带您面见陛下。”
纪别停下来拍门的动作:“你说我待会还能见到阿……太后娘娘。”
福顺不说话,但眼神中是默认了。
纪别拱拱手:“多谢福公公。”
福顺只有刚才那一瞬的不满,很快又恢复了自己的老好人形象,挂着一脸堆笑,说道:“不敢不敢。”
等着程殊的工夫里,纪别开始细细品味起程殊的话。
程殊说他“从来都没有变过”,这没错,他对程殊的爱始终没有变。
程殊还说他自私,他就当是说他聪明了。
程殊还说他膝下有黄金,不忍心让他被视作奸佞,程殊是真的还在关心他。
这么一品味,竟然满心满眼都是甜蜜的。
福顺看着竟突然笑出来的纪别,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这人是怎么了?莫不是疯了?听太后娘娘刚才的说法,状元郎可不是个疯子啊。
纪别还没疯,但是已经在疯的边缘了。他就这样站在殿门外,想象着程殊的一举一动,都觉得分外撩人。
站了不知道多久,福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状元郎?状元郎?”
“啊!”纪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福顺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