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在1893年的伦敦,怎样的生活才算顶尖时髦?
喝东印度的红茶,抽新大陆的烟草,读柯南·道尔的小说,再搭乘蒸汽空行艇,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不过,那些时髦玩意儿和段非拙没有任何关系。
当伦敦四百万人民尽情讴歌伟大女王陛下辉煌治世的时候,段非拙却站在距离伦敦五百公里的阿伯丁市最贫困破落的街道上,被一个瘦小的、面相如老鼠的男子挟持,性命危在旦夕。
老鼠男一手勒着段非拙的脖子,另一手捏着一根魔杖,抵住他的太阳穴,怒吼“你们别过来!敢动一下,我就炸飞这小子的脑袋!”
段非拙懵了“大哥,我刚刚才救了你的命呢,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闭嘴!否则我现在就炸了你的脑袋!”
“我死了你不就没有人质了吗?”
老鼠男一愣,惊觉他言之有理,旋即气急败坏,用魔杖一指不远处的石头。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石头四分五
裂,化作齑粉。
段非拙立刻不敢吱声了。
这是要来真的啊?
世上若是真有神灵,段非拙倒想请教请教祂自己身为一名二十一世纪中国好青年,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三年前,他本是个风华正茂的医大学生。某天他收到了一封标题为“恭喜您获得百万遗产”的诈骗邮件。他本来想删除这封邮件的,然而他当时正在上一门无聊透顶的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耐着性子将邮件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邮件是用英语写成的,大意为,段非拙的一位旅居海外的远房亲戚过世,留下巨额遗产,并指定他为继承人。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恶作剧似的想法为什么不假装上当,去和骗子对线呢?
于是他手贱地点开了邮件中的链接。
再一睁眼,他便魂穿维多利亚时代。
现在的穿越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好歹来一辆大卡车吧?
这具身体的正主本名利奥·切斯特,自幼丧母,其父亦是一位医生,开了家私人诊所。不久前,一场大火将诊所夷为平地,利奥的父亲命丧火灾,利奥本人也身受重伤。段非拙的灵魂便在此刻“鸠占鹊巢”。
本以为自己穿越后能继承亡父遗产,走上人生巅峰,岂料火灾中一同丧命的还有几位倒霉的病人。死者家属将火灾归咎于医生用火不慎,索要高额的赔偿金。
段非拙继承的遗产在赔偿过死者家属后,只剩十一先令。
他对这个时代英镑的购买力不大了解,但他读过福尔摩斯系列小说。在《血字的研究》开头,华生就交代了他一天的收入是十一先令六便士。
换言之,段非拙的全部家当和人家的日薪差不多,还少了六便士。
……这能活?
他无家可归,口袋里那几枚钱币根本住不起旅馆,于是他只能在阿伯丁市最破落、最贫穷的街区——烂泥街——租了一间屋子。
烂泥街阴暗破败,藏污纳垢,是这座光鲜亮丽城市的一道烂疮。但它又不可或缺,就像再美轮美奂的宫殿也需要垃圾桶一样。烂泥街收容着城市其他部分弃之如敝履的垃圾一切不配在阳光下生活的穷人。
段非拙在这个垃圾桶里一住就是三年。
他唯一的谋生手段就是自己的医学知识。虽然只上了一年多的大学,临床经验基本等于零,但好在他的主要客户——烂泥街的居民也不会挑挑捡捡。
这些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连日常生活开销都捉襟见肘,生了病往往只能听天由命,不到危急性命的时候绝对舍不得看医生。段非拙的到来对他们而言犹如天降甘霖。他们付不起多少医疗费用,段非拙不好意思多要他们的钱,每次诊金只收几个先令,有时候甚至分文不取。
不知不觉间,他这么个无证黑医竟然烂泥街知名的“神医”,不可谓不讽刺。
把时间线拉回到这悲惨一天的早晨。
浓雾弥漫的清晨,天还未完全亮起,段非拙就被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惊醒了。
“医生!请开门,医生!我爸爸他……”
段非拙披上一件打满补丁的外套,呵欠连天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脸庞红扑扑的,眼角噙着泪花。
“医生,请来
我家一趟!我爸爸他……他……”
段非拙按了按手“露丝,冷静,慢慢说。”
少女哽咽“他卸货的时候,一只集装箱松脱了,砸了下来,他的腿……”
没等她说完,段非拙已将外套穿好,返身回房,从床下抽出一只医药箱。
“走。”
少女慌忙点头,在他面前领路。
露丝·罗伯茨住在烂泥街的另一端。段非拙抵达她家时,破旧的小屋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一部分是烂泥街的居民,另一部分则是穿着工装的空港码头装卸工人——露丝父亲的工友。
看见段非拙,他们如同摩西分红海一般自动朝两边让开。
“是切斯特医生!”
“医生来了!让路!让路!”
段非拙推门而入。狭小的屋内没有照明,露丝的父亲罗伯茨先生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毯子的下半部分已被鲜血浸成深红色。罗伯茨夫人坐在床头,抽抽搭搭地哭泣。她十岁的小儿子爱德华抱着她的胳膊,一言不发,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表情。
罗伯茨夫人站起来,脸上泪光盈盈“医生,请救救我丈夫……”
段非拙一把掀开毯子。罗伯茨先生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的右腿从膝盖往下几乎变成一摊肉泥,分不清哪里是骨骼,哪里是肌肉。有人给他简单地包扎过,但包扎技术委实不敢恭维。
“他接受过治疗?”段非拙问。
露丝含泪点头“码头街的斯通医生简单看过,但他狮子大开口,我们付不起医疗费,就只好把爸爸抬回来了……”
“这条腿保不住了。”段非拙说,“必须截肢。”
罗伯茨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昏过去。“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这个时代还没发明抗生素。再拖下去整条腿都会感染,到时候罗伯茨先生就没命了。截肢至少有保命的可能性。
床上的罗伯茨先生悠悠睁开眼睛。他忍着剧痛,对妻女道“你们都给我听医生的!”
他妻子眼泪汪汪“可是截肢的话,你以后就……”
罗伯茨先生挤出勉强的笑容“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没像其他两个人一样被当场砸死。即使截肢了,今后也可以装机械义肢嘛……”
一个装卸工人走进屋里,递给段非拙一只叮当作响的小皮袋。段非拙打开皮袋,只见里面装满了硬币,都是一便士、两便士的铜币。
“医生,这是我们几个工友凑的。请您一定要治好罗伯茨!”
段非拙拉上皮袋抽绳。“你们工头怎么说?不给赔偿吗?”
装卸工人啐了口吐沫。“那个混账说集装箱松脱全怪工人疏忽大意。还说损坏的货物没让我们赔偿就不错了。其实我们老早就反映过绳索老化了,上头却没当回事,反正即使出了事,死的也不是他们……”
“哼。资本主义。”段非拙轻嗤了一声,打开医疗箱,“你们都出去,我要做手术了。”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因为没有麻醉药,只能让罗伯茨先生忍着痛苦,在清醒的状态下锯断了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那天早晨,整条烂泥街都能听见他的惨叫声。但对于烂泥街而言,这声音不过是日常的协奏曲,这条街最不缺的就是悲苦众生。
做完手术,段非拙在水桶中洗净血淋淋的双手。罗伯茨先生已经昏死过去了。段非拙正准备叫他的家人进屋,却听见门外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妈妈,我想过了,我要出去赚钱。孔雀酒吧的老板娘说,如果我去她那儿……”
“不行!我绝不许我的女儿做那种皮肉生意!”
“可是爸爸今后没法工作了,我们一家难道要去喝西北风吗?”
“姐姐,你别急,我马上就十一岁了,可以去工厂了。我一定赚很多很多钱!”
“是啊,露丝,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还有什么难关渡不过去呢?”
段非拙推门而出。露丝一家见状立刻停止交谈,各怀心事地盯着地面。
“手术已经做完了。”他说,假装没听见一家人方才的争论。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术后注意事项,露丝边听边点头。为了掩饰在家人面前的尴尬,她结结巴巴说“医生,我送您回去吧。”
她主动拎起段非拙的医疗箱,两人并肩走向烂泥街另一端。
城市正在晨光中渐次苏醒。阿伯丁虽不若伦敦那般繁华,但也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烂泥街的居民涌上街头,开始一天的劳作。他们固然贫穷,朝气却不逊于那些住在奢华社区的绅士淑女。
到了家门口,段非拙将码头工人交给他的小钱袋掏了出来,放在露丝的手心。
露丝惶恐“这是给您的诊金呀!”
“你们比我更需要它。”
“不行!医生您已经这么辛苦了,这是您应得的!”
段非拙强行合上她的手掌“那就算是我借你们的。等你爸爸好起来,能工作了,再还给我也不迟。”
露丝眼圈一红,背过身去用衣角揩了揩脸颊。
“谢谢您,切斯特医生。”她吸了吸鼻子。
段非拙接过医疗箱,和少女道了别,返身进屋。
他向来不锁门。因为家徒四壁,连小偷都不屑于光顾这个狗窝。
刚刚放下医疗箱,段非拙就敏锐地觉察到一股冷冽的气息从背后袭来。
有人趁他外出时藏进了屋子里。
背后响起一个沙哑的男声“您就是这条街上首屈一指的医生?”
段非拙沉吟片刻,说“考虑到这条街上只有我一个医生,所以大概是吧。”
“我的同伴受伤了。请您医治一下他。”
“如果我说不呢?”
一柄飞刀掠过段非拙的脸颊,削断了几根鬓发,钉在对面墙上,入木三分。
段非拙转过身,义正辞严、中气十足地说“好汉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