狞着面孔,不掩饰憎恶而畏惧的表情。他已有人类的形状,随在无名的身边,重复着死而生,又死而生,却无法离开这牵扯不断且分外艰难的命途。怀伤终于做了决定,一个他必须狠着心咬着牙并流着泪才能坚持的决定。
他告诉无名,唯有统一了神魔大陆,他们才能离开此世此时空。
然万世交恶的神族与魔族的统一是何其艰难。他们又伤了多少回,又死过多少次,早已不能计数。
无名并不如怀伤想象中的那般不快乐。至少他喜欢在战后休整时去晒太阳。
在此之前,无名从未看到过太阳,他喜爱阳光。
后来统一了大陆,他却再晒不得太阳,即使是最轻淡的阳光,也会像烈火一样将他灼伤。怀伤为他准备了很大的屋子,挂着厚重的黑帘,阳光再透不进来。千百年来无名已习惯了安静地独处,却第一次感到孤独。
在云世的时候,满天满地的白,只有他与怀伤两个人,怀伤总是重复地问他,我的主,您会孤独么。
他疑惑地望着怀伤的眼,问,怀伤,什么是孤独?
怀伤笑得那样温柔,却不答。
后来在那个大黑屋子里,怀伤又问,我的主,您会孤独么。
怀伤指着黑帘间隙切下的那一角天空,说,我的主,那便是孤独啊。
那角天空里,一只大鸟每日低鸣盘旋,它从不离去,也从没有另外一只鸟来与它结伴。
从来没有另外一只鸟来与它结伴。可是它拥有那么广阔的天空。怀伤说。
无名心里便懂了。他的黑屋子也是很大很大。
怀伤总是那样悲悯而慈爱地看着他,眼角不知觉地掉下泪。
有一日他终于大声哭出来。那样沉默而温柔的怀伤,在他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怀伤说,我的主,让怀伤送您去新的时空,怀伤无法看着您沿着这既定的无情的命途走下去痛下去。
所谓既定的命途,本应历经七世七空间,从神居住的地方,到地狱的第十八层。
既是命途,便无以违逆。然而怀伤是赌上了自己的所有,他的魂灵及几千年修行。虽仍需历世,却可以去往另外的时空。命途之外的时空。
无名不愿去。像那只大鸟不肯离开他的广阔的孤独的天空。
怀伤像拥抱一个孩子一样抱住他,灼热的泪掉在他的颈侧,语调坚定而轻柔,他说,我的主,下一世,去看看阳光,好么。
怀伤抱得无名觉得疼痛,他又轻声地说,无名无名,下一世,去看阳光。
好么。
怀伤呆在无名身边千百年,总是那么悲悯而虔诚地唤他,我的主——那是怀伤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无名。
无名便模模糊糊地懂了怀伤的希冀。他任怀伤抱得他疼痛,在他怀里无声地点了头。
好的好的,怀伤。我总是听你的话。
2
无名本无名。“无名”还是妖精森林的长老为他取的。长老们认为他们的主既然来自虚无,便毋需为凡世缛节所累,因而称之无名。
而后作为生于神之陆的魔子,高贵的神族并未再予他另一个姓氏名字。
历经三世,他的身边也仅有怀伤一人,名字之类向来不必要。
所以当知道那个会唱好听歌谣的女人,为了一个本不必要的名字,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无名便要皱眉,他对那个奇怪的女人愈加疑惑了。以及另一个叫做“绿央”的女人,他都不懂。她们与神族宫殿里的女人们不一样,跟生他的那个女人不一样。
无名身体虚弱,意识却一直清醒,他听着外室隐约的欢喜吵闹与绿央含着宠溺心疼的指责,莫名地就想起怀伤与他一同去晒太阳的那片温暖天地,他喜欢那样,阳光像是贴着皮肤呼吸,而独属于阳光的干燥清香会盖住战场上浓烈的血腥。
然后听到那个喊“且歌”的声音走近时,他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
睛,假作沉睡。心绪烦乱之下他只想到,这血眸双瞳,太可怖了。每个人看到都会惊惧害怕。
他下意识地,便不想她们害怕他。
闭起眼睛的时候,从声音也能听出她的欢喜,一遍遍喊着“且歌”又哭又笑,闹得让无名觉得晕沉的脑袋又突突地疼。
可是景如月显然是无法揣测到无名的心思,她开始有许多忙碌的事情。要向嬷嬷学照顾婴孩的方法,要给她的且歌宝贝做衣裳,还要向宫女学唱谣歌摇篮曲……她的且歌宝贝始终未曾睁眼,未曾言语,从不哭闹,总是皱眉,方出生,苦药便一滴不剩一日五六趟地喝,她看得心疼便哭,然后哽咽着声轻唱谣歌,也不知是要哄谁安we_i谁;倒不再向绿央说“对不起”,每日哭哭涕涕地喊“且歌宝贝”又疯疯闹闹地喊“绿央宝贝”,非常骄傲地大声宣扬:“我景如月此生得了俩宝贝,足矣足矣!”然后吃吃地笑。绿央自然不同她一起疯闹,只是见着她昂着小下巴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也觉好笑,便任着她蹭到自己怀里抹眼泪鼻涕。
七年在这深宫墙内,从未如此知足快乐过。每每笑着掉泪,都觉得是幸福到要时刻感恩了。
一夏一冬倏忽而过,来年的春末夏初,阳光又渐暖的时候,月华殿的小宝贝且歌即临满岁。
那夜月华如水,满地银光流泻,景如月与绿央一起守在浅且歌的床边。
景如月比划着摇床的大小,兴奋地对绿央说道:“绿央你看,一年前且歌小小的只这么点儿长,这么点儿,现在长了这么多……”
绿央拉过兴奋的人抱在怀里,也笑开了,她们一直怕且歌这样一直躺着,不能抱起不能翻身,会引起其他病症,却不想毫无问题,一年前断定且歌活不长久的太医亦是想不明白地直呼“奇迹奇迹”,治疗也更加用心。
笑渐无声,静默了许久,景如月在绿央怀里语气故作轻快地道:“绿央,我们不出宫了,好吧?”
往日总被回避的问题,总算要坦坦然地说白。
绿央却笑她:“傻姑娘,一年前不是都说过了,怎还在想?”
景如月闻言像个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反正你都随我,是吧。嘿。绿央。你知道你是我的大宝贝儿。”
“嗯。知道。”轻淡的应答,却有几多宠溺。
景如月只看到绿央满眼的宠溺,眼眶止不住地红了:“大宝贝儿。可是我还是想说对不起呀。”
“不。给你的大宝贝儿说说你的江南吧。我乐意听。”绿央这么说着。
“江南呀。嘿嘿,说起江南,那时你想拐我去私奔,不是说要来木影国的江南么?多好呀。影江南方,江南,江南。我们去江南盖一座大大的房子,房子上要有宽阔的安静的木阁楼,我们要领养许多孩子,然后他们就会在阁楼上跑来跑去,跑来跑去,我们在楼下喝茶就能听见木板咚咚咚咚地响……对了,我们要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要种一棵很高很高的树,在树上建个小木屋子,我就把木屋子当秘密领地,其他人都不许来……绿央也不许来……啊,园子里一定要有桃树和梨树,还要种青菜萝卜和大豆,要在春日去放风筝,夏天去西塘看荷,秋天梨就熟了,冬天的时候江南也会下雪吧……”
已然梦想了许多年。同样的话也一再一再重复着说起。仍然会越说越兴奋,即使只是想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