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公馆在原先的公共租界,近虹口,落在一片带院的白色洋房中间,法兰西的风格样貌,窗台定要雕上雪白的花,并且年代久远,积上松绿的苍苔。沈文昌对此非常满意,仿佛他祖上已然显赫,是要富上千秋万代的。于是他在树影重重中下车,提着城隍庙的虾皮馄饨,去献上一份中式的爱情。然而尚未推门而入,他的爱情便已然
式微——屋中传出欢声笑语,沈太太的读书会还未散去。他登时觉得手上有千斤重,几乎要提不动,上下的唇粘在一起,暴虐从心中起,可面上依然是斯文模样,半分不肯再太太的朋友前落了下风。他将馄饨往卫士手中一塞,目光森然的开了门。
“也不讲来这么多人,一份馄饨给谁吃。一路颠过来。”他从来都不是祖上显赫的贵族,是年轻的穷学生,娶上了不知世事的杜丽娘,傍上了东洋吹来的风。
门里的读书会正在高ch_ao,纯银雕花托盘里放红茶,放洋酒,酒边一束白色的玫瑰花,系红色丝带,装点某个太太小姐的痴心不悔。这位太太小姐现下必然穿洋装,踏小牛皮的高跟鞋,含羞带怯的读自己的诗。不知是谁笑道一声:“沈先生回来了。”那位痴心不悔的太太小姐顿时禁了声,笑打白珍道:“你也不说沈先生要回来!白白看我笑话去!”沈文昌是一派绅士的模样,黑色西装挂在手上,头上没有着帽,却颇风趣的行了一个帽礼:“原谅我,小姐们,这么热的天,就假装我带了一顶帽子吧。”太太小姐们应景的笑起来,白珍似乎颇为满意,端着红茶冲他笑。他应该抱一抱她,像许多归家的洋人丈夫一样轻吻她的面颊。可他心里虚,怕自己身上缠着邓月明的味。于是苦笑着告罪,对白珍连连抱歉:“加了一晚的班,怕污了女士们的鼻,只想洗个澡啊。我知道女士们聚会,总是不希望有男士在场的。”太太小姐们又咯咯笑起来,统一的忽略掉他那恶名在外的加班内容,一致表示上海天气炎热,西装衬衣真是天大的牺牲。
痴心不悔的女士重新开始读自己的新诗:
“……我要拨开冬日的迷雾
为你清出一片荆棘的路途
种上玫瑰的种子
用鲜血来浇灌
想要献你一朵赤红的花啊
却开出一片冬日的迷雾……”她的白色玫瑰就放在手边,暗示一般的告诉诸多太太小姐:这是我用鲜血浇灌出的迷雾。
她这首不知所以的诗为她赢得掌声,又宣告出一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的失败。于是白珍遗憾的抱住她,用手顺她的脊背。
“可怜的茜茜”她安we_i的讲着:“食尽愁滋味”
这股同样不知所谓的伤感弥漫开来,另上楼沈文昌驻了足,他几乎是铁石心肠的奇异起来:“食尽愁滋味?!啊?!喝着印度的红茶,意大利的洋酒,用绸子的丝带系玫瑰,看两个大洋一本的洋文书,现今食尽愁滋味?!应该把她送到十年前的汀漳镇去。”他在这种诡异的不认同感挪不动步伐,终于被某位小姐抓了现。
“原来沈先生你在听啊!”
沈文昌尴尬至极,迅速编了话头回对:“米斯李,筱为这小子配不上你,让安妮为你把关,你应该相信她的眼光。”
沈太太的洋文名字安妮白,被沈先生讲出来,自有一番亲昵。沈太太被不知不觉的取悦了,却依然要噔他一眼:“快去洗澡吧!张妈,去为沈先生端牛奶,别要冰的,不准喝冰的!”
太太小姐们哄笑起来,讲沈先生自夸,又讲
沈先生偷听,是好奇沈太太心里的秘密。可讲完又觉得后悔,是一瞬间想起了沈先生的职业——这世上,没有谁能在他面前有秘密。太太小姐们对沈先生的感情总是复杂,多想往往要心惊。
读书会到了尾声,有人提出来一局桥牌,五光十色的裙子立刻围坐在一起,塔夫绸盖着香云纱,苏绣伴着东洋印花,涂了蔻丹的手指伸出来,要mo一张称心如意的牌。手上往往带着真金白银,镶硬而冷的火油钻。
是牌定有输赢,可输赢不叫输赢,叫愁滋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y_u说还休。y_u说还休,却道天好个秋。”
幸好如今不是秋,是月亮弯弯的仲夏夜,凉心不凉身。邓月明出了包厢回弄堂,走一个钟头,能省两枚电车代用币,省一顿早饭的薄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