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霭霭从敝开的半边窗户照进来,让顾适的眼皮微微刺痛。
老式房间里围坐着许多人,声音聒燥,言语相冲间不时传出几声尖锐的叫喊怒骂。
顾适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有些茫然地坐在沙发一角,暮色四合,迷雾般的窄小客厅里,一切摆设如同旧日梦境,他垂下头使劲搓着眼睛,大脑与心脏深处那抹伤口一同隐隐作痛,而他的周围,那些似曾相识的话继续在耳边回响。
“如果再不交钱的话,小枫就不行了,他也是你儿子,你怎么能这样狠心?!”
这是母亲的话,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声音,只是……为何这般熟悉?
“什么狠心?我是他爸能不为他着想吗?现在不是没办法吗!你说我们家怎么一下子有这么多钱来救他的命,看看外边那些亲戚,你娘家那些兄弟的嘴脸,有谁还愿意帮我们,看着就让我恶心,我跟你说,我是不会再去求他们,要怨就怨小枫命不好,无端端惹了病回家,生死由命吧!”
客厅内霎时沉默了,良久,传来母亲嘤嘤地低泣声,“我的儿子啊……”
“人都还没死哭什么哭?你不还有一个儿子吗?”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
顾适蓦地抬起头,愣了,这对白太过熟悉,场景也是那般深刻清晰,这不是三年前发生在自己家里的一幕吗?
而正是这一天,彻底改变了顾适的命运,仓促间,把他推向了那个男人的身边,也推向另一个万劫不复的人生轨道。
太阳穴在这时隐隐做痛,父母还在争吵着什么,他已经听不清,顾适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将身后父母的聒燥声抛之脑后。
舀了水洒在脸上,他低垂着头紧闭双眼,竭力让自己的思绪安静下来。
冰冷的水流过脸颊,让他有几分清醒,熟悉脏小的洗手间,三年前年轻稚气的脸孔,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梦,他真的回到三年前!
顾适苦笑,这怎么可能?老天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吗?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十分钟前,顾适还跪倒在那个男人的脚下,漫天霜华中,那个男人极致清俊却也冰冷无比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地伫立在他面前,眸深若曜石,鼻梁高挺秀致,薄唇一如既往地轻抿着,一袭黑色西装上粘落星点雪花,高贵逼人。
“顾适,游戏结束了。”声音穿进耳膜里有短暂的震动,带着男人一惯的掌控腔调让他还是不由地发颤。
他俯在雪地上,衣裳狼籍,一身鲜红,触目惊心,嘴角却带着淡淡地微笑。
是呵,本来就是一纸合同,一场游戏,但顾适没想到却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三年的温情蜜语让他活在似假乱真的生活里,他曾一度以为这个叫荣思城的男人会对自己投以真心,可没想到,这不过只是一出闹剧。
三年前,顾适为了哥哥顾枫的病不得不签了一纸合同,做了荣思城的地下情人,说实在话,三年的包养时间里,顾适放下高才生的骄傲和自尊,听话乖巧,待在冷漠孤傲的荣家大少爷
荣思城身边,小心冀冀,如覆薄冰,他的识时务让自己并没有像其它包养者一样过的屈辱或难堪,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本来冷漠如冰的荣思城慢慢发生转变,逐渐对他呵护和关爱。
正是这种变化的关爱,让顾适以为自己终于赢得荣思城的心。
尽管两人是雇佣关系,但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荣思城这块冰已经被他所融化。顾适不可否认,自己从见过荣思城开始,就已经被这个全城曙目的男人所吸引。
这种爱与合同无关,与交易无关,他是真的爱慕那位天之骄子。
顾适放下曾经高校里佼佼学子的架子,低声下气,尽力讨好,不多事,不越界,小心本分地陪在他身边,第一次深深地爱上一个人,他可以为之付出所有。
可喜的是,荣思城真的被他打动了,不但抛弃所有情人,专宠他一人,而且还在他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许下诺言,在顾适三十岁时,就去荷兰结婚。
就在顾适以为自己已经占据荣思城的心时,荣思城却用一场车祸断然结束了这场虚情假意的合同爱情。
“为什么?思城,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一切是那么突然,俯在雪地的他艰难地抬起头,他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荣思城高傲冷硬的下巴。
“顾适,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不明白吗?”男人轻笑,“别问为什么?因为你始终不是他。再怎么装,都不是!”荣思城冷冷撂下话,转身决然走向风雪中的黑色车辆,身姿高贵,透着冰冷刺骨的决绝!
顾适的心仿佛被利器狠狠划了一下,不是他?那个他是谁?难道自己在荣思城身边只是因为一个他,换句话说,自己竭尽全力委曲求全的三年,只是那个他的替身或影子?
抓着雪团的手最终无力地落下,漫无边际的雪地里,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合上了眼,身体好冷,心更是一片空洞。
荣思城,你真的好狠!
清水流过脸颊带着冰冷的刺痛感,顾适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忆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恶梦,那么现在呢?三年前同样的场景居然又回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一晚正是父母为了哥哥顾枫的病筹钱争执的一晚。
顾适苦笑着抚上额头,自己是重生了么?时光又再重来一遍,自己所受的苦痛也要再重来一遍?
不!顾适猛然地放下手,目光灼灼地望着明净的玻璃镜,镜中的那个他年轻稚气,眸眼清秀可人,正是知名大学里的一位矫矫学子。可是在半小时后,他将轮为那个男人的合同情人,然后再重演一遍雇主玩厌情人的悲剧戏码?
这不可能!拳头狠狠地砸在大理石台面上,顾适咬紧下唇,红着双眼望向镜中那个大男孩,心底暗暗发誓:顾适,重来一遍的剧情应该由自己来改写,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绝对不能!
看着镜中男孩的脸,顾明适抿紧的唇渐渐拉伸出一抹弧线,冷冷地笑了。
走出卫生间时,母亲仍在低低地抽泣,暴怒后的父亲狠狠瞪了母亲一眼,从旧电视柜上Mo出一包残旧的烟,抖出一根放在嘴上,边骂边打火,“臭娘们,哭哭哭,就知道哭!这家就是被你给哭穷了,还哭!”
顾适见状,轻轻地叹了口气,父亲从来没爱过母亲,两人数十年的婚姻根本是个错误,他走到母亲身边
,抚上她的肩,轻声安We_i道:“妈,别哭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再过几分钟,那个救命的大舅就会来登家门,然后……顾适自嘲地笑了。
“小适,妈真的没有办法了,你得想办法救救你的哥哥,小枫也是妈的亲骨肉啊”,母亲抽泣不止,他只能握着她干瘦的手,却不知道如何安We_i。
父亲不屑地瞥了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顾适知道这个当爸的心里想什么,二十年来,因为自己长得不像父母,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了不知道多少次是私生子,他从小没见过父亲对自己笑过,每次父母争吵,他的存在就是导火线,无论争执什么,到最后过错都会落在他身上。
顾适曾问母亲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为什么不像哥哥一样长得像父母?可母亲除了不停哭,什么话都不愿说。
现在,顾适已经觉得无所谓了,是不是私生子又有什么关系?能够让母亲和哥哥好过,再重生一次,他也会照做。
门外果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适知道大舅来了。
父亲看见大舅急匆匆地走进来,愣了愣,随即恶声恶气地道:“干嘛啊,我们家还没出丧呢,你想看笑话等几天再来。”
大舅看了父亲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母亲和顾适身边说:“妹子,小枫的钱有着落了,不过……”他说到这,小心冀冀地回头看了眼抽烟的父亲,再看看他俩,目光最终落在顾适身上。
顾适当然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不就是一纸合同吗?他上一世为了母亲和哥哥已经签过了,这一世,为了家人,他还能拒绝吗?
顾适绽出一抹苦笑,搂了搂虚弱的母亲,对大舅说:“有什么话,请直接跟我说吧,只要能筹到钱,我无所谓。”
是的,他无所谓,再见一次那个狠心的男人,他也已经心如止水,爱恨无痕。
合同书签的很快,大舅担心他有什么想法,一直在小房间里不停地低声唠叨:“我说阿顺那小子就没什么好主意,这叫什么事啊,居然包个男人回家见父母,这年头,有钱人都他妈的精神不正常,外头好好的女人一大堆不要,非得找个年轻有文化,还得漂亮的男大学生包养回家见爹妈,唉,这世道……这叫什么事啊!”
顾适干脆利落地签下大名,抬起头微笑着对大舅说:“没什么,只要能拿到那笔钱救我哥,叫我干什么都愿意。”
他说的一脸云淡风轻,大舅反倒心里更难受,他叹了口气,回头看一眼外边,对顾适小声说:“你这孩子从小懂事,大舅我都知道,要不是你那死要面子又没什么用的爸还在这家里,我早就想带着你们娘俩几个回老家了,唉,这些年真苦了你们,现在又摊上这种事,唉……”
顾适知道大舅的苦处,大舅是母亲那边家里最关照母亲的一个,其它二舅三姨他们人人都看不起母亲,平日里从不走动,逢年过节都懒得搭理,只有大舅一人倾尽所有的帮助母亲,可爸又不待见大舅,每次见大舅拿钱过来,就是一脸的冷嘲热讽,时间长了,大舅也就少往家里走,暗地里悄悄塞钱给顾适哥俩。
顾适拍拍大舅的肩膀,安We_i道:“放心,我一个人能撑得住,这些年多谢大舅了,你对我们家的这份情,我会记在心上,以后一定会还的。”
折上合同,顾适站起身,环顾了这间陪伴自己二十年的小屋子,他想起上一世自己签合同时手都在打抖,离开家时,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地,而现在,顾适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
该重来的,还是会重来,只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爱情,他再也不会给那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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