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李世民大惊失色,几步奔过去将人扶住,倚靠着自己坐起,随即扬声道,“来人,快……”
“不必叫人来!”怀里的人匆匆喊了一句,气息便又乱了起来。
李建成五指死死攥住心口的位置,分明是一副疼痛难耐的样子。然而只是蹙眉咬唇,死死压抑着紊乱的气息。李世民不曾见过这样的大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便只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建成没有回话,只是闭着眼,锁着眉,尽力平复着气息。许久之后,方才低低道:“世民,药……”
李世民一愣,方才匆匆了将人扶起,在床边靠了。走到门边拾起地上的药丸,用衣袖擦了擦,然后端了茶水,送到床边。
“大哥,可是此药?”将药丸送到李建成眼前,对方微微睁开眼,徐徐点了点头。
李世民就着茶水喂李建成服
了药,想了想,又轻声道:“大哥,我替你褪了衣衫,这便歇息罢。”
李建成服过药之后,气息渐渐地平稳下来,闻言只仍是闭着眼,虚弱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本是习武之人,不曾做过这服侍人的事情,起初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然而当他对着李建成伸出手的那一刻,心里却腾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指尖微微停顿了片刻,终是继续了之前的动作。解了配饰,松了腰带,拉开前襟,自两肩徐徐褪下……
李世民手上小心翼翼,然而思绪却已有些飘离。无人知道,这场景对自己而言,实则已太过熟悉。只是过去不过是梦中的幻想而已,而今日却是实实在在的触碰。
指尖微微用力,将束冠的发弁徐徐抽出。顷刻间,如墨的丝发便倾泻而下,垂在两肩,衬得那人面色愈发苍白,却也添了几分柔弱之感。
李世民握住发弁的手抖了抖,终是扶着对方的肩头,让他仰卧下来。同自己这习武之人的身子想比,李建成的肩头显得单薄瘦削了几分。隔着衣料握住,却已然能感到触手间必是一片冰肌玉骨。
李世民站起身来,垂眼只对方原本蹙紧的眉间已然平复了许多,却仍只是闭着眼,不知是昏迷还是清醒。
一滴汗水自前额徐徐滑下,打落在枕边。李世民这才回过神来,复又蹲下身子,攥住衣袖替他擦了去。
自前额,到面颊,到下颚……衣袖顿住,取而代之的时挪不开的目光。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大哥,此刻看了,只觉这样的他,似又与平日大不相同。
大哥的眉眼平素是带着七分笑意,两分风流,一分淡漠,然而便是那一分淡漠,便足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闭了眼,只觉那长睫微垂,遮掩住了一切神色的伪装,会否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大哥的鼻梁秀气而挺拔,便一如其人一般,似柔似刚,教人捉mo不透。然而此刻他无声地仰卧着,只剩下在自己眼中格外分明的那一缕脆弱之态。
大哥的唇有些薄,平素惯于微微抿着,想是心内应是盘算着什么。然而此刻……此刻……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对方此刻仍是微抿的唇,忽然站起身来,踉跄地退出几步。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此处了。
“大哥,你、你好生歇息。世民这便告辞了。”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房间,顾不上对方是否听得见,也忘了问那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甚至待回到房间时,才发现李建成的发弁,仍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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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未亮,李世民来到营里时,发现李建成已然立在帐中。
白衣银甲,分明是素淡的打扮,偏生配着一身大红的披风,教人视线一旦触及,便再也挪不开。此刻他仍是如往常一般,弓着身子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沙盘,专注间似乎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站在帐外。
李世民举步走进帐来,抱拳道:“大哥。”
李建成闻声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得未有一丝波澜,只淡淡露出笑意道:“世民来了。”话音落了,复又低下头去,在沙盘上自行比划着。
回想起昨夜的种种,李世民迟疑着终是开口道:“大哥的身子可曾好些?”
李建成垂眼看着沙盘,平静道:“世民,我意y_u今日午后出兵,率大部人马于北门前对阵,牵制敌军主力。另外再遣一支精锐伏于西门,见势攻入城内,一举拿下西河,世民以为如何?”
昨日之事,在他眼中竟似未曾发生过。李世民闻言愣了一愣,才举步走到沙盘前,许久后开口道:“高德儒此人虽为郡丞,却并不善治军,手下大将亦多属平庸之辈。前日未及正面交锋便被我斩下一将,仓皇回城。依此人xi_ng子,前日放出豪言反我大军,此时大败心内
必十分憋闷,急于建功。若在北门施以小计诱他主力出城,将其牵制,必然可行。如此以来,西门空虚,若趁势攻取,其城可破。”
“北门诱敌一事世民大可放心,我自有办法诱他大军出城。”李建成颔首笑道,“此计说来也属平常,不过让其顾此失彼而已。然而成败关键,却是那攻去西门的精锐之师。”顿了顿,抬眼看着李世民,道,“不知世民可愿替大哥走这一遭?”
李世民当即抱拳,“世民义不容辞!”
李建成闻言一笑,道:“那便予你骑兵两千,步兵一千,外加弓箭手五百。”
李世民道:“大哥,西河小地,倘若人多了反而不便于埋伏。世民只需骑兵一千,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便可。”
李建成微微颔首道:“如此也好,西门一处便全权听命于你。我引得高德儒出城,便速遣人告知与你。切记,入城之后,需严整军纪,不可妨害百姓,待我大军入城。”
“是。”李世民道,“此一小小西河,耗费太多时日,确是不值。世民这便去下去清点人马早做准备,此行必当速战速决,一举剿灭敌军!”说罢抱拳一礼,转身便走。
“世民。”然而行至帐门,却听闻身后的人轻唤。
李世民顿住步子,不及回头,便听闻那声音低低道:“昨夜之事……不可再有人知晓。”
李世民心头蓦地收紧,随即颔首,想问什么,却终只道出一个“是”字。
“罢了。”身后的声音低若轻叹,“你且去罢。”
李世民攥紧了腰间剑柄,一颔首,举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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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黄昏时分,李建成率大部兵临西河城门。
高德儒登上城楼,但见李建成白袍银甲立于前列,身后是气势如虹的数万人马。
他为人轻傲,初闻李家儿子率军来讨时,便不曾将二人置于眼中。纵是昨日猛然吃了败仗,却也不以为意,只觉失了些颜面罢了。
李建成早年随李渊在洛阳时,同此人有些往来,故深知其人之xi_ng。他命大军陈兵城下,对城上一阵叫骂,粗鄙之辞尽出,惹得将士们骂完了还止不住一阵哄笑。
高德儒心内本就憋着口气,如今岂能坐视?拿起头盔直y_u奔下城头。
几个偏将见他抵不住叫骂要出城迎战,苦苦劝道:“李建成人马是我等的数倍,若非仗着这城池之利,贸然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权且守在这城中耗其锐气,才是上策啊!”
高德儒侧脸城下望了一眼,见李建成虽一马当先,但分明是一副单薄的样子,便啐了一口道:“区区竖子,老夫岂能受他这般腌臜气!”说罢又要下城,亏得两边偏将苦苦相劝,放在阻住。
而这时,忽闻城下一阵骚乱。循声望去,但见李建成前军已乱作一团。混乱的人马之中,依稀可见一抹白色的影子。
“将军,那李建成似是晕倒了!”一人朝那处指了指道。
高德儒定睛一看,果然见李建成被人架着往中军处拖去,前襟处分明是带了殷红的血迹。
“可曾听闻这李建成有什么宿疾?”他有些迟疑,便问左右道。
一人回道:“不曾听闻,但此人看着孱弱,倒不似带兵打仗的材料。”
高德儒带着嘲意徐徐颔首,表示赞同,目光定定地看着城下一偏将将李建成驼上了马背,匆忙朝远处奔去。心内到底还是存着一丝犹疑。
接着,只听闻金声
响起,大军当即溃退,如ch_ao水一般,向后聚拢而去。
高德儒握紧手中未及带上的头盔,看着大军渐行渐远,忽然道:“追击!”
有人仍y_u劝道李建成大军退得并不太仓促,疑是有诈,高德儒不以为意地笑道:“李建成大军并非败军之将,何至于退得丢盔弃甲?若当真那般才是有诈,老夫定不追击。而此时看他人马虽是撤退,然而仓皇中有序,便是因了主将虽有恙,而偏将仍能周全之顾。显然那李建成怕是害了什么疾病,如此良机如何能不追?”说罢当即点了几个偏将,携了八成人马开城追击。
李建成人马数众,行得又慢,故不多时便近在眼前。高德儒让两名偏将各带一波人马从两侧掩杀过去,自己则带着大部意y_u生擒李建成。李建成人马见势仓皇躲避,一边胡乱抵挡,一面仍是不住地退。
高德儒打马跟在冲杀的人群后,料定李建成此刻急于回去医治,便命军师攻得愈发急切,一心只想冲破重围,直接擒王。然而正当他仰着头,不住地在纷乱地人流中搜寻那马背上的银甲时,一偏将急急冲到他身侧道:“将军,不好了!”
高德儒心头一紧,道:“何事惊惶?”
那人道:“方才城中传来消息,李世民正率一支人马强攻西门。城中正在全力抵挡,却不知能撑到几时!”
高德儒闻言一拍马背,懊恼道:“糟了,我如何忘了李世民其人!”思量着若有闪失失了城池,可便是丧家之犬了,便当即道,“传令下去,全军即刻返回城中,不得有误!”
高德儒人马听令,当即便掉头狂奔。他本人正y_u打马回身,却听闻身后远远传来一声轻笑,“高郡承如何这么匆忙便走了?”
高德儒回头,但见李建成打马从人后徐徐走出,已有几分昏暗的天色之下,隐约可见他x_io_ng口处银甲仍挂着血迹,然而其人言笑从容,又哪里有半分病色?
“好你个李建成,”高德儒恨不能冲出去将人一刀砍了,然而顾念着后方城池不保,也知不可恋战,便狠狠骂道,“竖子小儿,净使这般yin谋诡计暗算于我!若有下次,决不能饶了你!”说罢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将之前李建成大军骂出的恶言恶语尽数反了回来。
李建成闻言反是一笑,面上仍是一派吐嘱温和的态度。静静地等他骂了片刻,才开口道:“纵然晚辈十分期盼同郡承再次一较高下,”顿了顿,挑起嘴角,“然而只怕……不会有下次了。”言罢,蓦地收了笑容,望着高德儒远去的兵马,道,“传令下去,追!”
将令一出,身后人马当即脱胎换骨,如猛虎般跃出。高德儒带着人马匆匆溃逃,此番才当真成了丢盔弃甲之势。
及至临近城下,高德儒一马当先,冲着城头大喊“快开城门”。然而话音刚落,空空如也的城头上,忽然出现无数弓箭手,千百支箭簇已在弦上,直直地指着自己。
随后一人大笑着现身,“高郡承,欢迎回来!”
时已黄昏,漫天的彩霞异常冶艳。那人扶剑而立,身姿昂扬,一身衣甲被染得泛起了红。而在他身后,一面大旗迎风招展,其上一个大大的“李”字,分外夺目。
高德儒本能地打马回身,却见李建成带着身后大军,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立定。千军万马,气势如虹,而同样的一张“李”字大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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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率大部进城的时候,天已然全黑了。李世民带了人马在城门守候,他的面上衣甲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混战。
“大哥,”见李建成连人带马走得近了,当即几步迎了上去,道,“大哥妙计,果然一举破了这西河,生擒高德儒,这次定……”言及此,忽然看见李建成银甲上的血迹,神色一
紧道,“大哥这是……伤在何处了?”扑闪的火光之中,看着李建成的眼神明亮异常。
李建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前x_io_ng,笑了笑,淡淡解释道:“阵前诈病,便自然要演得逼真些。”
李世民神色这才缓和了几分,笑道:“大哥思虑周全,是世民多虑了。”方经历过一场大战,他话语之中还残余着明显的兴奋。
但较之而言,李建成神情却颇为平静。此刻只是点点头,道:“世民今日劳苦功高,且先去休整一下罢。待晚间我摆开筵席,犒赏三军。”
“是!大哥……”李世民闻言一喜,然而话未说完,李建成却已然打马径自远走。
李世民看着他身后的随从一人接一人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心头一阵落空,面上的笑容也逐渐变得僵硬。
李建成入主了城中,教人清点了战俘人数,吩咐下抚恤百姓的事宜,看着天色已晚,思及庆功的筵宴想来已经安排妥当,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准备出门。
然而此刻,一个小校忽然冲了进来,道:“大公子,不好了!”
李建成认出是他吩咐下去安排筵席的小校,一皱眉,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校道:“二公子同人喝酒说话正好好地,不知为何忽然大怒,把剑便走,直说要杀了那高德儒,小的无法便只能前来通报大公子。”
李建成道:“李世民人现在何处?”
“二公子要去谁能拦得住?”那小校苦道,“此刻怕是已到了那看押战俘的去处了!”
“你且回去,筵席照摆不误,只说我同二公子有事相商,迟些到场。之前同二公子说话的那几人,传我的话去,让他们勿将此事声张出去,不得有误。”
那小校应下便匆忙离去。李建成不敢耽搁,当即便点了几人随行,往高德儒囚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