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惟快叫得没音儿了,可是还得一有起伏就努力喊,直到被抬入了卧室,放在了床上。
他床内的一只手随手拿什么摔什么,连声地叫:“都走!都走开!我只要小木!”外面的手死抓着小木不放。小木即使原来有了准备,可是此时也很不好意思,只哼哼唧唧地说:“殿下……殿下……”
大家见到那两个随十七皇子进宫被打的人,兔死狐悲:原来十七皇子从大早上积的火这么发了出来——借着太子的手把他近前的人罚了!这么个主人,谁想跟着他?人心涣散,众人相继退了出去。
只有一个老宫女还守在了门边。
老宫女洗了一辈子衣服,因为当初替十七皇子传递消息而被他带着出了宫。她在宫里洗衣服洗得手都快烂掉了,还因冬天着了凉水,全身关节疼痛,碗筷都拿不起来,几乎是个废人。十七皇子让她在府里颐养,她对十七皇子已经十分感激,从来没再想要别的。今天一个原来在园子里的粗使仆人来找她,支支吾吾地说十七殿下可能有点不舒服,她还不相信,可傍晚全府就都知道十七殿下摔坏了腰,躺着动不了了!她赶忙过来了。她从没服侍过十七殿下,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站在能看见十七殿下的地方干看着。
秦惟等人散了,想让小木关门,扭头就见到年纪相同但是面容因为没有护肤品而显得特别苍老的赵姐。他已经不再一惊一乍了——他原来以为相遇的人都是偶然,哪知可以是必然。
秦惟向老宫女招了下手,老宫女紧张地走过来,急切地低声问:“殿下,您怎么样了?我去给洪家报个信吧?”
秦惟放开了小木的手,示意他去关了门,这才小声说:“……姐,不用,我没事,我这么着,就是想出城一趟。”
赵姐听他开口叫了声姐,吓坏了,可接着就红了眼睛—
—她四十多了,哪里能称姐呢?她没有问十七殿下为何如此,当初十七殿下在宫里找到她,让她给洪家递个信时,她也没问过,虽然如果被人发现了,她可能被打死。她随洪大小姐入了宫,洪妃一死,她就被贬去洗衣服了,可谁能说这不是好事呢?留在十七殿下身边的人或死或离,最后宫中只剩下了她。她当初是洪家买下的孤儿,这救命的恩情总要还给洪家人才是。十七皇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仔细想了想,小声说:“殿下,后角门的洪老三,虽然一只腿受了伤,有些瘸,可其实是这府中洪家人里武艺最好的,他该是能带着您……”
秦惟一喜,想问老宫女那个人是否可靠,又想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说:“那你帮我去说一声,我明天看看动静,要是没事的话,我们很快就走。”
老宫女迟疑了下,再次问道:“不告诉一下洪家吗?”
秦惟犹豫——他不想让洪家知道他去干嘛了,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就是万一他真出了什么事,洪家如果一点都不知道,也许就不会受牵挂。可是,也许洪家知道他出城了,遇事会有一些准备?他想了半天,终于说:“我走十天后,你再告诉我大舅吧。”那时他要么快回来了,要么出事了,可以告诉一声。
老宫女说了声是。
秦惟这一夜如果不是小木上来伺候,就摔东西,将人呵斥出去。天亮后,索xi_ng关了门,只许小木进去。
近午时,宫里来了太监和御医。他们刚走到卧室门口就听十七皇子在里面撕了声音大叫:“走开!我谁也不见!都是来看笑话的!不见!小木!让他们谁也别来!……”动用了本尊的恶劣口吻。
来一次也没有人送个钱,谁想来跑腿?太监压着气进屋问了个好,御医过来来查看。秦惟一会儿竭力叫唤,一会儿在御医按到腿部时不做声。他不想让御医多看,焦躁地问:“我怎么还疼得不能动?已经喝了你的药了!”
御医停了手,说了句:“伤筋动骨一百天……”哪儿那么快的?
秦惟粗暴地说:“那还用你干吗?!治不好就别来!”他看过病人怎么自断生路,此时很方便地就借用了。
御医的脸耷拉下来,他在宫里来往,哪里不受尊敬!谁敢得罪御医?一味药不对,就能让人病势缠绵。他冷冷地说:“殿下要以静养为上。”别麻烦我了。
秦惟又叫:“走开!走开!别让我看见你了!”
御医收拾了医箱,到外面胡乱写了个方子,和太监一样气鼓鼓,匆忙离开了。
秦惟想伪装个腰椎受损,御医完全get,回去对太子说这十七皇子不知道日后能不能起来了。现在刚摔了火气正大,让他好好歇息一段时间再看看。太子点头认可。
十七皇子府里,太监和御医一走,秦惟赶快写了路引,还用了十七皇子的私章。就是介绍信,允许十七皇子府里的两个仆人回乡探亲,小木拿了去官府盖个章子。这种小事经常有,十七皇子就是再不济,也是皇子,下人们出城一般不会受阻。
原来贴身服侍的两个太监昨天刚被打伤,别的宫人们见十七皇子如此暴躁外加无能,谁都不往前凑。只剩老宫女巴巴地守着门,小木一出府,寝室前就没有别人了。秦惟
叫人没见人进来,只有老宫女应了,他就大喊大叫地将老宫女提成了管事嫲嫲。老宫女忙让人帮着搬东西,到了十七皇子寝室院落的偏房住下了,从此专管十七皇子的随身事宜。
午饭后,小木拿回了路引,秦惟开始收拾行装。他让小木给他找了两套仆人的衣服,又裹了条小被子,打成了个卷子。他将原来的“自己”藏的私房钱全都拿了出来,其实总共也不过五十多两银子。前一阵派人出去,已经花掉了十七皇子的大部分存款。他将一半钱给了老宫女,让她送给洪老三打点,另一半与老宫女给的干饼和水袋用个布包了,系在腰间。
后角门的洪老三告了假,说要回乡去看看。他离开时,刚上任的车马管理员向东竟然给了他一匹马。但是府中一片混乱,没什么人注意到。洪老三牵了马,去了约好的僻静街道,将马拴在了街口的拴马桩上,自己往墙角的黑影里一蹲。
接近傍晚,仆人打扮的秦惟戴上了一顶破旧的毡帽,遮去大半个脸,向满脸担忧的老宫女告了别。
昨天东宫太子打人,也算是帮了秦惟,加上主人卧床,没几个人真心干事。小木去给哥哥递了话,又在府中跑了几趟,确定他选的路径没人,才领了背着行囊的秦惟疾步穿过了王府,到了后角门处。
洪老三虽然离职了,可是他叮嘱了接替他的人给小木方便,小木到时,那个人马上开了门,话都没有问。
小木看着秦惟喃喃地想说什么,秦惟不想让那个门人认出自己,匆忙地拍了小木胳膊一下,就出了门。他身后,矮胖的门人只以为小木为个仆人走了后门,一边关门一边问:“那是谁呀?”
小木为难:“一个朋友……听洪老三走了,也想回乡探亲,我替他对殿下说,殿下刚允了。”
门人不无酸意地说:“我也想回去看看呢,小哥现在风光了,也帮我求一句?”
小木小人得志般地一拍x_io_ng脯:“没说的!包在我身上!”
秦惟出了角门往右顺墙走了一丈地,向东靠着墙,正牵着一匹马在等着。见秦惟过来,不能行礼,只赶快帮着他上了马。两个人不说话,向东引着马,过了几条街,到了洪老三等着的小巷子前。
秦惟庆幸这个身体原来骑过马,他骑在马上觉得有什么挑战。可是见墙角的人站起来,秦惟还是慌了,一踢马镫翻身下马,手忙脚乱中忽然想起了这个世间的礼节,忙抬手行了个礼,生生地将“许教授”三个字咽了下去。
洪老三也吓了一跳——过去十七皇子从不走过角门,都没见过他,怎么上来就行了大礼?他赶快深深地行礼,低声道:“请问殿下要去何处?”
秦惟见“许教授”如此,真心不适应。他语气恭敬地说:“我想去鹤岩那边,然后再往菏清方向看看。”他小心翼翼,好像觉得对不起人一样。
洪老三沉吟:“这有六百多里路了,怎么也得十四五天的往返。”
秦惟抱歉地点头:的确,这是原来的他干下的蠢事,现在还得麻烦别人帮着他收拾。
向东担心地看洪老三,小声问:“洪叔,您看……”他真希望洪叔能说服十七皇子不出行!一个皇子擅自离京,若是被发现了……他想都不敢想后果!
洪老三看到十七皇子惴惴不安的样子,心想这孩子是慌了神了吧?身为皇子,能这样放下身段,一定是有了不得已的苦衷,但真不容易。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当初是洪将军捡的孩子,找师傅教了武艺,他有天分,成了洪家兵,随着洪将军去了战场厮杀,直到最后那惨烈的一战。
他腿受伤了,又没有家,洪小将军——就是现在京城的洪府长房洪大爷——把他带回了京,成了洪府的家丁,其实是让他有个栖身之所看能不能养好腿。洪小将军曾说让他在奴籍只是为了避免麻烦——不是仆从,难道洪府平白
养着将士?他如果想离开了,随时可以削了奴籍走人。可洪老三心灰意冷:洪将军死在了战场,洪家的儿子们或死或残,许多他认识的将士都没了,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万里挑一,他在洪府住下,腿好了成了瘸子,没提削籍的事儿——洪家没落了,自己又无家眷后人,就在这里为仆为洪将军尽一份心吧。
现在洪家的外孙想出城,天潢贵胄,可态度这么诚恳!这太平方圆能有什么事?只要十七殿下不惹人注意,自己的本事该是能带着他走一趟。他对秦惟点头:“殿下放心!我一定保护殿下的安全!只是,殿下该遮了脸,这样安全些。”
秦惟看着中年许教授带着比前世更多沧桑的粗糙面庞,感动地说:“多谢……洪叔了。”前世许教授是他的恩师,现在叫声“叔”怎么了?
洪老三惊得愣住,向东找出了条巾子给了秦惟,看着秦惟围在了下巴上,忍不住催促:“洪叔,天晚了,您们,早去早回啊!”
洪老三忙对秦惟又躬了下身,向东再次帮着秦惟上马,洪老三也上了马,对秦惟示意跟上,往城门方向去了。向东在后面望着他们,满面忧虑。
太阳已经下落,到处是炊烟的气息。城门就要关了,兵士们没什么耐心,查了路引,见是两个仆人回乡,也没什么车载货物,就放他们出了城门。洪老三没有停留,一直骑到了天完全黑了,才进了一个小镇子,找了家看着破败的小店入住。
他们的银子不多,两个人要了一个屋子。屋中只有一个大炕。洪老三自知是仆从,在一边摆了椅子,准备打坐守夜。秦惟随便洗漱了,就示意洪老三上来同寝。洪老三深觉不对,可是秦惟连连招手:“洪叔!快过来,我还有事对您说呢!”他实在跳不出“许教授”这个印象。
洪老三知道十七皇子有求于己才会礼贤下士,但是也没想到对方能真心到这个地步,踌躇了会儿,想到十七皇子大概有秘密的事情要说,终于上了炕,躺在了十七皇子身边。
黑暗中,秦惟对洪老三说:“洪叔,我跟你说,我去是为了……”他把以前怎么派了人,现在他是去把人找回来说了一遍。
洪老三听了,也觉得当初十七殿下太鲁莽了!但是十七殿下才多大?以前被皇后整治,听说没进学多久,现在又不受宠,怨恨太子,犯犯孩子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想说可不可以自己去叫人,但知道大概没人会听他的——谁能相信十七殿下会托付他如此重任?他自己在半天前都不会信!
洪老三没什么可说的,只在黑暗里点头。秦惟有种在向许教授汇报学习情况的错觉,没听见洪老三的回音,又为自己进一步论证道:“而且,我觉得太子是想借着这事,杀掉一批人……”如果这是老仁波切说的那一世,自己可不就是因为探了头被杀了?
虽然洪老三还是没说话,秦惟似乎能感觉他的身体紧绷了,秦惟叹气:“是我冒失了,也许将人叫回来,我们就能免此一劫。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在京城待着了,您帮我踅mo踅mo,怎么着,我都得离开。”
听秦惟再次用了敬辞,洪老三也不谦让了。他想了半天,小声说:“若是殿下……”
秦惟说:“叫我公子就行了。”
洪老三改口道:“若是小公
子真想这么干,西北倒是个好地方,地广人稀,洪家在那里打过仗,有人脉。不止洪家,我在那里该还有几个兄弟。”
秦惟心中狂喜——许教授就是不一样!我日后又有个去处了!他欣喜地悄声说:“那太好了!就这么定了。回来我就把身契给你,咱们把该放的人都放了,谁愿意跟着我就跟着。到时候我来个失踪什么的,我们就去西北!”
听着十七皇子的话,洪老三心口砰砰地跳——这种话语是装不出来的!十七皇子并不知道自己与洪家的过往,可将他——一个看门的仆人——当成了自己人!一口一个“咱们”、“我们”!哪个浑人说十七皇子刻薄狠毒来着?!出来我不打死你!那是十七皇子的伪装好不好!十七皇子是这么一个善良随和的好孩子!他洪老三从此对十七皇子万死不辞!
洪老三低声说了声“好”,秦惟长舒了口,放松地睡了。
怕马得不到休息,他们次日太阳升起来离开。靠近京城的地方路径通达,秦惟的原身又仔细研究过地图,三天后就到鹤岩。这里地处一道山脉的末端,山势不减,路途险峻。秦惟前身选择的,是一条在山壁间穿过的小路,不过十几步宽窄,两边壁起如刀,看着就不是个善地。正因如此,行客并不多。许多人为了避免被劫,特意绕远。秦惟觉得原身小屁孩选了这么个地方埋伏,真是把鬼谷子的传人看成白痴了。如果他的原身真成功杀了人,该是布置在前面的那道埋伏才对。
秦惟脱了帽子,拿下面巾,与洪老三顺着空旷的壁间小路慢悠悠地走。在最狭窄处,有几个人从顶部的山壁上露了头,往下看了,觉得没把握,就从顺着石壁缝隙里几乎笔直的小路溜了下来。
这些人见了秦惟,都一起行礼,刚要开口,秦惟打断道:“这些天见到什么人了吗?你们动过手吗?”
其中一个人摇头说:“过的人,要么是商旅,要么是拖家带口的官宦,人数都在五六十以上,我们没动手。”
不出所料,秦惟点头:“你们回京!先别回府里,去洪家吧,就说被我赶去的,等我叫再回来。我是偷偷出来的,你们别漏了风声。”
这里面没有领队的人,应该是领队的也觉得这里不会拦截到人,自己带着人去第一道埋伏了。
几个人听了十七皇子的话有些不解,但是这本来就十七皇子派的事,现在他又变主意了,谁敢多话?他们是洪家给十七殿下的,听十七皇子让他们回洪家,自然就应了。有个人看洪老三,试探着问:“需不需要我们跟着……”
洪老三摇头:“人多还惹眼,你们也没有马匹,回去吧。”
人们再次行礼,两边分开。
秦惟又戴上了帽子,洪老三看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小声问秦惟:“就这么几个人,身手一般,公子当初让他们怎么劫杀?”
秦惟也低声回答:“我让他们找零星的旅人。”小屁孩只想捡个便宜,又不想硬打硬拼,消耗自己的人。
洪老三又问:“那公子如何能知是什么人?”
秦惟想起小屁孩的逻辑,说道:“我对他们说,要听口音,如果有西边口音的男子,又非行商之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尤其是看着像是被人追着的,就别放过去!”
古时人们不常旅行,此时又非大比之年,不行商的人走这么偏僻的道路,的确不对劲儿。何况十七皇子当初是算上了其他皇子在别处动了手,他想守株待兔。
洪老三点了下头,心说这孩子还是有些皇家人的心眼,看向秦惟的眼光有了丝审视……
秦惟发窘,解释道:“我那么做……其实不妥。哪有这么随便要人命的?”
洪老三在战场上见过杀戮,对人命没感觉,说道:“这倒没什么,我们的人不多,不得不行巧计。只是选的这地方……”他看了看周围——根本就没
人走好不好?抓个动物都难。
秦惟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明明没把握,还是派了人出来,想出口气。不过,现在我不想跟那些人折腾了……”
洪老三说:“这样也好,你这么好心的孩子不适合掺合那些事情!”
三十多岁被这么称呼……秦惟的老脸一红,赶快戴上了面巾,遮住口鼻,含糊地说了一句,驱马向前。
洪老三刻着粗糙深纹的脸上浮起笑意——十七皇子是不好意思了吗?脸红了?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