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雀殿又迎来了一个明亮的早晨。
聂慕跪在大殿的正中央,殿门大开着,赤红的朝阳从殿檐那jīng致的尾巴上升起,把他的后背映的一片通红,但一切仍然是冰冷的,远处的热度还没有传过来,聂慕整个人也看起来冷冷的。
红光所能及之处,是一个jīng致的小案,上面堆满了竹简,一个年轻的男人端坐在案后,却没有看竹简,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聂慕身上,周围没掌灯,看不清他的面容,整个大殿除了他们便没有别人。
只有早起的雀在窗沿外蹦跳,本来是对着太阳唱歌,好奇地从窗沿探出头来窥探殿内,也不做声了。
半晌,直到门口来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监露头敲了敲门,才听到年轻男人冷冷地说:“滚下去,领三十板子。”
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并不低沉,很符合他的年龄,虽然平常刻意压着,此刻因为发怒,听起来有些清朗。
像玉盘上落下的玉珠……慕聂脑海里想起这句话,声音像玉珠滚落显然是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地不着边际了,他喝了一坛酒,又冒着冷风被抓过来跪到天亮,跪了也有两个时辰了,可面前这位在这里坐了一夜,禁卫军去花楼里抓他们的时候就说,王今天不知怎么就问起迎雀殿值守私下轮换的事,后来肖统领说去喝花酒了,王震怒,说是要彻查。
来抓人的显然也有些迷惑,王为这点事震怒显然是有点令人意外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郎们都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这些人又都是王的心腹,以往有这种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领头的狠狠地拍了拍聂慕的脸,企图把他拍醒。
“大难临头了!”
聂慕缓缓地掀起眼皮看他,此时他头脑里浑浑噩噩的,脸颊有些红晕,头发也被姑娘们亲的有些散乱,姑娘们早就已经被推搡着赶下楼去,聂慕的眼珠缓缓地转了半圈,望向领头的,这么看过去,还真的挺漂亮。
聂慕平时冷漠孤僻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可大家却少为难他,反而对他好,到底是因为他生得好看。
领事的又狠狠地拍了他另一边脸,“把他们几个给我拖回去。”一副担忧的神色,重重地叹了口气“大难临头了!”
去喝酒的一共有十一个,要了姑娘的有七个,聂慕酒量差,平日也并不与这些人jiāo流,只闷闷喝酒,一坛酒下去就睡了。
若要追查这个,也轮不到他,至于今夜擅自换岗的也不是他,明天才是他值守,可被拖去迎雀殿罚跪的只有聂慕,他到的时候,一路上被冷风chuī了个透,酒醒了大半,一进殿酒气又上来了,又冷又热把脸熏得发红。
那时候,赵政已经坐着了。
为了这件事,赵政一夜没睡?聂慕脑袋里全是乱麻,浑身上下有一种无力的僵硬,木木地跪着,想不出头绪,毕竟赵政此人本来就极其难以用常理揣度,如此一想,就合理了……
赵政冷冷地审视聂慕的一头乱发和晕红的脸,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眼睛都想的冒出火光来,虽然旁人看不出来赵政是什么情绪,但伺候了他十几年的林公公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龙颜震怒了啊!
聂慕仍垂着头,木木地跪着,许是喝了酒,连“卑职有罪”都忘记了审辨。
几个不懂事的宫人许是没见过这个情况,对聂慕有些好奇,打量起他来,被赵政冰冷的目光扫得垂头站好。
“全部退下。”
林公公松了口气,像是领了一百万俩一样藏着掖着高兴,迅速领着人小步快走退了出去。
殿里就只剩聂慕和赵政,迎雀殿不大,此时点了两盏灯,门敞开着窗户却关的严,任外面狂风怒号也灌不进来,何况这点风遇到有赵政坐阵的地方都要绕着走,聂慕觉得很暖和,也越发困顿了。
赵政那严刑bī供一样的审视的目光不知道扫了多少圈,才冷冷出声,提出了一个让聂慕眉头一皱的无理要求,“把衣领解开!”
聂慕清醒了许多,面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提了起来。
“要我动手?”
赵政施了第二遍压聂慕才开始动手扯开衣领。
领口到底是扯开了,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和优美的锁骨,往下……往下就看不着了,聂慕垂下手,仍木木的跪着,头也垂着,看不清表情。
其实赵政是多此一问,他早就从其他地方听完了所有讯息,对殿中间跪着的那个“大难临头”的人了如指掌,喝了几坛酒,什么酒,下酒是花生还是牛肉……要是想知道,连他聂慕吃了几颗花生都能问的八九不离十。
聂慕点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叫慕梅,听她唱了一首曲子,曲子叫赠流水,赠流水说的是一个痴情女子恋上下游的一个男儿,几经波折,终究没成眷属的故事。
慕梅坐在聂慕的旁边唱的,一根柳木凳,挽过聂慕的手,还喂过聂慕三次酒,亲了聂慕的脸,至于别的就没有了,聂慕睡着了。
赵政对这些细节已经一清二楚。
两人就再也没jiāo流过,一个冷冷地,沉默地坐着,另一个面无表情地跪着,就这么耗到了林公公过来请赵政上朝。
三十板子是跑不掉了,聂慕去刑房排队,领罚的都自觉让他先挨,行棍的管事平日也对聂慕有种难以理解的友好,总是要放个水轻个手,可聂慕这个事有点大,听上头说王亲自抓人过去罚了一夜,只好心手不一狠狠地打了聂慕三十板子。
聂慕独自拖着痛得没知觉的半个身体回了小院,这群人对他不错是真,他孤僻也是真,连个搀扶的都没有,看他没死就都放下心来。
聂慕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又面无表情的坐下,脑子里的酒不知道是醒还是没醒,他现在有点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屁股痛还是手臂痛,还是喝了酒一夜没睡觉那种不得劲儿的酸痛,好像骨头绣了。
到了晚上,王又龙颜大怒了,昨天花楼的热度还没退,一群人都人人自危,才自危了半天,殿里跪着的又换人了,这回是肖统领,跪在正阳殿里,正阳殿是王处理政务的大殿,比迎雀殿这种王睡觉的宫殿政治级别高多了,肖榭跪的也是一脑门的汗。
赵政对待肖榭比对待聂慕直接,并不静坐一夜jīng神压迫了,上来直奔主题发问:“轮值的守卫随意换的么?”说着便把一只竹简重重地掷进一旁的篓里,发出相撞的声响,把竹娄碰倒了。
林公公立马得到指令一脑门子汗跪着收拾洒出去的竹简,表情很是到位,一脸惶恐,就差没在脑门上写“主子很可怕,大家不要惹他。”
赵政本人是很平静的,这个行为就足够敲打肖榭了,肖榭赶紧思考今天谁轮值,今天是聂慕轮值,联想到昨天的事,尤其是昨天林公公还特意过来提点他,“以后这些事,就不要叫小聂侍卫去了。哎呀谁还没有年轻过呢,年轻人更应该约束自己,那要有规矩呢才有方圆,墨绳……”
林公公进宫早,是王在赵国时就用的老人,一早就割了气血方刚的源头,可见是真没气血方刚过,王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话那就是王的心思……
肖榭的政治嗅觉很敏锐,联想起后宫里活得风生水起的那位,便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难道王怀疑聂慕是那边安插过来的人?
肖榭想到聂慕可能的背叛,一阵心痛,嘴里还是为聂慕开脱:
“今日轮值的聂慕受了罚,伤情很重,属下唯恐其不能顾全王的安危,便擅自换了人顶替。”肖榭说的很委婉了,换人是理所应当的啊我的王,全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啊。
赵政也不再追究什么,夸了一下肖统领的政绩,林公公传话带来了王的赏赐,说有了他的守卫,连一只飞鸟都不能轻易越过这高高的院墙之类的话,赏了他一匹小马,赵政已经很会做君王了。
得了小马的肖榭并不觉得喜悦,聂慕此人,平日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有两大优点,除却他长的好看这一大优点之外,另一个则是其他人都竟然不约而同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人不怎么做好事,却被其他人都觉得是个好人也算是极大的优点了。
至于大家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借用刑房管事的话,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小伙子,那肯定是因为事实本就是如此啊!这就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就像接受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这样平常的事一样去接受这件事吧……
其实,肖榭并没有被弯弯绕绕的话洗脑,他欣赏聂慕,是因为聂慕的眉眼与他有些相似,两个人差十岁,肖榭有个表弟,与聂慕长的有五分像,此刻他在遥远的赵国,肖榭只好睹人思人,在心里单方面把聂慕认做义弟。
聂慕并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肖统领的单方面义弟,此刻他孤苦伶仃的躺在chuáng上,睡的迷迷糊糊,忽冷忽热,恍惚中感觉自己是一把柴,骨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响,他在梦里找感觉,想找一个准确的词描述那种骨头动一下,自己能听到关节与关节缓慢摩擦的感觉……
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