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手腕上钳制的力量骤然一松,你微微睁眼,视线穿过迂回蜿蜒的烟雨小巷,落在祠堂破旧的匾额上。
yín雨霏霏,烛香点染,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木香,好似他身上的味道,奇妙地令人沉迷。
“阿埋……”他沙哑地唤你,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执迷。
你低低地应了声:“嗯?”
他从身后靠近你,手臂环过你的腰,在你身前jiāo错着握紧,稍稍使力将你往后一揽,你猝不及防地被他拥在怀中。你惊诧地偏头,却只感到他的下巴轻轻靠在你的肩窝里,柔软的头发蹭着脸侧上的皮肤,温热的呼吸jiāo缠着洒在你的唇边……
你情不自禁地挣扎了一下,却顿住:“好痒。”
你并不十分习惯他的亲近,尽管他告诉你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尽管他的怀抱令你着迷甚至想要放肆,但这都无法抹去你脑海中别扭的不习惯。
然而他理解你的不习惯,从未qiáng迫你与他亲近。在你失忆苏醒后的这三个月里,他与你的亲密止步于拥抱,甚至连亲吻都不曾有过,真正做到了相敬如宾,这让你狠不下心拒绝他的拥抱。
“还在想离开白石镇的事?”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他的语气中带了一点隐忍的调侃,“你想我的时候,从没有这样专心过。”
“姚思遇,我没有……”
你无力地想要辩解,他却伸出一根食指及时点住你的唇尖。未出口的辩解戛然而止,你呆了呆。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微凉的触碰让你感到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沙哑的声音带着轻笑在耳侧环绕,像是在蛊惑:“嘘,要叫夫君,或者……”
“姚姚?”他想让你叫他“思遇”,因为你平时就是那样叫他的,可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你的脑海中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女气的名字,还未反应过来,你便叫出了口。
姚姚?刚一出口你便觉不妥,正想着如何挽回,拥着你的人却呼吸一窒,似是下意识地侧过头蹭了蹭你脖子。
“嗯,叫姚姚。”他很快恢复正常,埋首在你的肩窝里闷闷地笑。
你尴尬道:“听起来像小姑娘……”
“再叫一次,我喜欢听。”
你张张嘴,鼻尖微微一酸。
你恍然意识到,失忆前的你大约就是这样叫他的,这大概是他喜欢这个称呼的原因。他应该是很爱你的吧,你想。这三个月以来他对你的照顾无微不至,你却总在某个瞬间感觉到他的患得患失,唯有将你抱在怀里的时候才会稍稍平静下来。他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然而你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忘了,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
他不计回报的付出令你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稍稍推开他的胸膛,转身双手抱住他的腰以埋首在他的怀里,似乎这样能让你心中的憋闷平缓一些:“姚姚……”
你呢喃着叫他的名字,却诧异地发现这名字一经出口,竟觉得别的称呼都不再习惯。
“嗯?又在动什么小心思?”大约是因为你头一次主动回抱他,他轻柔地拍打着你的背安抚着你,不无意外地问。
他显然很了解你,甚至知悉你心中的想法。
你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商量道:“姚姚,明天陪我出去散散心吧,总是待在镇上闷得慌……”
谁知你刚说到“出去”,姚思遇安抚着你的动作突然一顿,你感到他的手臂骤然锁紧,刚觉着疼,他却已松了力道。
“你还是想离开?”他平静地问,你却看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锋芒。
果然还是不行吗?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没想过离开你,只是这白石镇我都待了三个月了,我也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你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地说,“姚姚,你陪我一起去,这样都不能安心吗?”
姚思遇轻轻将你推开些,他深邃的眼神盯了你好一会儿,像是要从你眼中看出什么,半晌,却只是微微闭眼,隐忍而又无奈地叹口气:“阿埋,我同你说过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你一旦离开,遇上任何危险我可能都无能为力,只有留在白石镇,我才能保护你安然无恙。”
他笑了笑,轻轻柔柔地顺着你的长发:“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出事。”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看看就回来,哪怕只是半天也好。”你这样说,“总觉得只要离开这里,我就能把什么都想起来。你不希望我记起你吗?”
“你怎么不听话!”他突然拔高声音道,把你吓得猛然一缩。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他稍稍停顿,又很快放软了声音:“阿埋,你只是忘了一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和你相比微不足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讲给你听。但是白石镇外实在太危险,”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紧紧皱起眉心,“我知道这样说你会不相信,但是一旦离开这里,不论是你还是我,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你都不记得因为这件事和他争吵过多少次。
“你每次都这样说有意思吗?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就只是出去一会儿,能出什么事?”你愤怒地一把推开他,拒绝他的拥抱,“你从来不让我离开白石镇,总是用这些荒唐的理由搪塞我限制我的自由你很开心吗?这世上哪有人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说白了你就是在找借口囚禁我!”
“囚禁?你这样想?”他猝不及防地被你推开,眉心颤了颤,双手动了动像是要来拥抱你,却硬生生压了下去。他的拳头稍稍握紧,却抿了抿唇温言软语地安慰你,“我知道这些日子是把你憋坏了,阿埋,如果你想知道外面的事情,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想办法让你看,但离开白石镇是真的不行。我不会害你的阿埋,你该试着相信我。”
“你连我的自由都要限制,要我怎么相信你?”
“……对不起,但我大概只能让你失望了。”
“你!你别跟着我,我不想理你!”
“那……你自己当心些,早点回来。”
“……”让他别跟他竟然真的不跟了!!
你觉得他简直是个软柿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冲他发脾气就像一拳头打上了棉花团,每每都能把你憋得有气都撒不出来。
你生气了,沉默地一整天都没再搭理他。
[贰]
对于他的话,你大多是相信的。
你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没有记忆的人可谓是一穷二白。就好比一张白纸可以任意涂抹,你的过去也可以任人捏造。
你当然也曾怀疑过他说的夫妻是真是假,但仔细地想了想,他骗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若说图财,你身无分文,对生财之道更是一窍不通,而他却家财万贯,日进斗金;
若说图色,可这三个月以来他都对你相敬如宾;
若说图人,他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足以令你心动,大可不必扯一个谎来捆住你。
这三个月以来,你和他唯一的矛盾似乎也只在离开白石镇的事情上。你发现他总是在阻止你离开这里,但给出的理由却只有听起来都不甚可靠的“危险”这一条。你曾经几度向他提起这件事,不是被他严词拒绝,就是被他三两句话把话题带歪。
这让你很生气,甚至几度和他闹僵。
说是闹僵,其实也只是你单方面冲着他发脾气,却总是他耐着性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哄你,向你赔礼道歉。
一个人怎么能像他那么好脾气,你这样想。
就好比今天,又是他做好了饭菜来背你回去的。
大约是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你自己都觉得有些喜怒无常,他到底是怎么忍耐得了的?要知道你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美人儿,不仅不是,连脾气也不是那么美妙。
你自bào自弃地想,既然他不让你离开,那你就偷偷地走吧。但也不是离开,你只是想出去看看,看一眼就回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月影散发着yīn沉沉的光,白石镇上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显得十分微弱。
他睡得很沉,呼吸沉重像是累极了一样。你忽然想起他每每都在你入睡以后才睡下,也不知昨夜是熬到几时,眼睛下竟还看得出浓重的黑眼圈,让你看得心疼。
你轻轻给他掖好被角,并不想吵醒他。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脸,温暖顺着指腹传过来,像是缠绕在指尖的情丝一般撩人。你心中蓦地一动,痴痴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在他额角印下轻轻一吻。
你是爱他的,这一点你从不否认。
趁着他还没有醒过来,你穿戴整齐,映着月色独自一人漫步到小镇的边缘。
白石镇的出口竖了两块界碑,界碑之间划着一道深深的水渠,就横在大路的正中央,不知是谁挖的,也不知为何没人来填,只在上方铺了一层木板,以防过路行人失足摔落。
水渠两侧,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只要过了这道渠,便也算是出了白石镇。
你只身站在水渠前,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下。要是他发现了,一定会很生气吧。他生气的样子……你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他温文尔雅的眉眼变成横眉倒竖的模样,嗯……怎么办?有点想看呢。
你兀自笑了笑,迈开脚步准备出镇。
你当然以为自己骗过了他,连你亲他的时候他都没有醒,定然不会是装睡的。可谁知还没迈出一步,身后乍然传来一声破碎的呐喊,就像是魔咒般突然地钉住你的脚掌——
“阿埋你站住!!别动!!!”
姚思遇?!他怎么来了?
你吓了一大跳,脚下猛一个趔趄险些往前栽去,他却迅速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你的手臂大力向后一拽。你来不及惊叫,迎面撞入他的怀抱,熟悉的檀木香扑鼻而来,熏得你有些恍惚,余光却瞟到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和青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
他一闭眼,眼泪霎时滚了下来。
一瞬间,你突然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扎了一下。
他随即锁住你,双臂死死按住你的背将你贴在胸口,脑袋深深埋在你的肩窝中,让你半点动弹不得。
你猛地瞪大眼睛,脑子里有点懵。
你想过他会生气,会骂你,甚至和你吵得天翻地覆,却独独没想到他会当着你的面哭得这样放肆。
这大概是你见过他最失仪的时候,柔软的头发乱糟糟地缠绕着你的,衣服没穿好,鞋子也穿错了,显然是急急忙忙披了一件外衣跑出来寻你的。他严丝合缝地将你锁在怀中,双臂紧紧钳制着你,把你的挣扎硬生生压下去。他的手臂压得你生疼,可他却像是没有意识到,就像个失措的孩子一样没有理智,甚至连话都说不完整——
“别走阿埋,不要走,就当是我求你,你回来,不要走好不好……对不起阿埋……我知道你恨我,我把你困在这里……打我骂我都成……怎样都成,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这里,你别出去好吗?留下来阿埋……”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那几句话,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
“姚姚……”你木讷地出声,却在感觉到脖子里隐约的湿润时停住。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所有打好的腹稿一时都没了用处,你觉得他这一哭,哭得你的心都碎了。
你心疼地环抱住他的背,轻轻拍打着安慰他。
“别哭了姚姚,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他的样子让你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他是在欺骗你。
你突然想,莫非这镇子外面,真的是豺láng虎豹?
“你不能走……”
“傻瓜,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呀……”
你安抚地摸着他的头发,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片衣角在越过白石镇边界的那一刹那瞬间烧成灰烬。他握在手心里悄悄拂过去,荧光微闪,又恢复如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