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北俱芦洲。

花清澪渡了白水后却没走，就在对岸客栈叫了间上房，单手支额，跷着腿侧躺在榻上喝酒。

百两一壶的桃花醉，他喝起来就跟不差钱似的，叫了足有三十壶，然后一个人对着清风明月自娱自乐。案几上的菜品都是时鲜，他却连银箸都没提。

“客官，都打听到了。”小二肩头搭着条白毛巾，低头守在门口毕恭毕敬。“最近一个月镇上的修仙人特别多，据说是因为对岸翠螺山出了座仙人坟。”

修仙界无宝不登门，怕是对岸有座仙人坟的消息，不独走了合欢宗一家。

花清澪略点了个头，随手抛出一锭碎银子。“有劳！”

“哎——！客官您太破费了！有啥事儿招呼一声，小的叫小六。”

花清澪勾唇，算是笑了笑。

小六掩上门，花清澪从怀里掏出合欢宗宗主约他时的密信，又看了遍，长眉不自觉轻蹙。昨天在翠螺山遇见的那个青鸾鸟，听说是在道争时也陨落了的，不知为何也没能转世，觑他那模样，倒像是也染了些魔气。

他昨日故意气了青鸾鸟，又破了那厮的仙气罩，怕那厮是回不去碧落天了。

回不去好。

青鸾既沾了魔气，就算侥幸从鬼道修仙历劫成功，待去了碧落天后，也须叫众仙瞧不起。

……必定是沾染了魔气的吧！不然以昔日碧落第三十三重天青鸾仙将的身份地位，昨日乍见时，怎会那样不堪一击？那层淡蓝色的灵力罩，对于今时今日的花清澪来说，也不过只是个空壳。倘若昨日对阵的是其他天魔，想必青鸾连具完整尸首都留不下，会被当作血食吞噬gān净。

再者，他在白水渡船头所觑见的丝缕魔气，如果不是来自青鸾鸟，那又能来自于何方呢？昨日他飞速抵达翠螺山山头，只见到了青鸾。

昨日的翠螺山头，没有其他人。就连合欢宗都没见到有谁来。

所以，那些残余的魔气，必定是来自青鸾身上。

玉润手指轻轻地点在案头，答答答！花清澪放下唇边酒盏，垂目对着杯中碧青色的桃花醉酒液凝望片刻，艳美唇瓣微分，呵地笑了一声。

杯中倒影出的人，也呵地笑了一声。

花清澪其实记得昔日碧落第三十三天凤宫内值差的青鸾仙将，也记得每次遇见，青鸾仙将都会微笑着朝他行礼。但除却这层，他在瑶池畔出事的时候，隔着影影绰绰的众仙身影，他似乎也曾撞见过青鸾一眼。

那之后，青鸾仙将似乎对他说过什么。也许，是许过他地久天长，又或者趁着他落难之际曾对他剖白情意。

林林总总，他与青鸾之间，总似乎还有过别的什么。

但是他在瑶池那件事后不久，就在碧落天轮回井畔自剔仙骨，在轮回井中幽魂无限下坠，曾遗失了幽jīng。白骨不全，三魂又失去了幽jīng，有些记忆怕是也被遗忘了。

缺了一魂的花清澪，如今再也记不得那些隐约的“别的什么”了。

罢了！左不过是些痴话。是些……彼此谁都不必再记得的无用的话罢了。

手指答答轻敲声渐止。

花清澪又啜了口酒，思来想去，自认为昨日是做了件善事，全了昔日青鸾待他的情义。只是手段凶残了点！但他向来不惧这些，反正他花清澪在三界早就声名láng藉。

于是他在对岸客栈又醉了七天酒，在第八天清早，走到渡口，又付了二十文钱，雇舟过了江。

这次到了翠螺山，他直奔后山半山腰的一处dòng口。dòng口青蔓草过膝盖，扒拉开遮挡的藤蔓，只余一人猫腰钻入。

dòng内黑黢黢的，天光偶尔打在岩壁上，折she出一星半点的白水微澜。水映在滑腻腻的dòng壁，日斑在墨绿色苔藓中滚动地碾出波纹。

花清澪盯着那块水波看了许久，呵地笑出一声。笑声落在空幽幽的石dòng内，寂寞地回dàng。

下界都传此处有仙人坟，却无人知晓，这座坟里头埋的是他花清澪。

扑拉！

“谁？”

花清澪立刻闻风而动，红衣翻卷时掀起的衣角尚未落下，修长手指就已经捏住了立在岩石的一只鸟。

一只……鸟？

花清澪挑眉，低头仔细端详这只不声不响蹲在他指尖下装死的小鸟。dòng内光线幽暗，他只依稀分辨出这不是一只凡间鸟，指尖下小鸟胸腹内的心跳伴随阵阵妖气波动。

“呵！”花清澪双唇微分，勾起抹凉笑。“你叫什么名字？”

既是妖，又在埋了他仙骨的dòng内修炼，想必早已开了灵智。于是花清澪毫不怜惜地指尖用力，笑容却愈发艳美。“是谁派你来此处的？”

小鸟乖乖地蹲在他指下，扑闪了下眼睫，朱红色长喙轻启。“仙君饶命！”

“仙君？”花清澪笑意越发森寒。

那鸟儿见势头不对，立刻改口清脆地唤了一声。“美人饶命！”

花清澪一愣。

鸟儿瞬间扑腾翅膀飞离dòng内岩石，长而华美的尾羽在dòng内照出七彩霞光。口吐人言，语声听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在下久居山dòng，甚觉寂寥。美人，要不你把我收了吧？”

言辞半文不白，腔调偏偏又一本正经。萌的不行！

花清澪心底一动，长眉轻挑，神色有片刻迟疑。他从前在碧落天dòng府内颇有些个小癖好，其中一则，就是爱豢养侍宠。不拘什么根脚，只要是开了灵智的妖物，他都爱养。

但是自打出了瑶池那件事后……

花清澪撩起眼皮，冷笑着弹指，嗖地一声，劲风扑向山dòng内那只飞舞的小鸟妖。

“美人，啊——！”

鸟妖厉声惨叫，辉煌翠羽纷纷地落了一地。

乌皮靴轻轻踏过凹凸不平的岩壁，花清澪垂眸，见那只鸟妖朱红色长喙溅出鲜血，哀哀地对他道：“美人，你好狠的心！”

花清澪低头，勾唇，无声冷笑。

不过是刚开灵智的小妖，连这点劲风都受不了，想必不是特地蹲在这里捕他的。花清澪不想惹麻烦，但是多了只鸟妖，却临时让他改了主意。

他不打算今日去坟头悼念自己了。

一转身，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攀着藤蔓走出山dòng。dòng外依然chūn光烂漫，身后是那只小鸟妖哀而凄厉的呼救声。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花清澪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回头又深深地看了眼dòng口，难得有些踟蹰。

合欢宗宗主联络他时，只说是北俱芦洲出了件异事，有樵夫在翠螺山看见霞光漫天，然后灵力冲天而起。樵夫是个凡人，不知晓这是修仙界异宝出世，只道是遇见了仙。

合欢宗盘踞于此地百年，自然第一时间就得了报讯，几经查探后，大致将异宝位置锁定于翠螺山。又联系本地县志记载几千年前曾有仙人葬身于此，便呼之为，仙人坟。

花清澪假意接了讯报，说是要一道来捡漏，其实是忧虑他自家的坟里头出了什么异状。

别人不晓得，他还能不晓得嘛？三千年前，他自刎于碧落天轮回井入口，剔除天生仙骨，只余一缕仙魂投入下界。没料想，轮回井四通八达，他掉下来后，因为魂魄不全尸骨无存，便不能转世。

再后来，他筚路蓝缕，被陷害入了血渊魔狱。

好容易熬过了魔狱诸般辛苦，入了人间后第一件事就是搜寻当初他掷于轮回井内的白骨。

白骨齐全了，他才能不再受制于人。

他前后花了三千年时光，也不过捡起了两百块骨头，还差着八块。尤其是比凡人多出的那两块仙骨，须锁着他的情根。他从前修的是极情道，最惧情根死灰复燃，简直不能忍。

翠螺山什么都没有，只有白骨。但大约因为他生来就是仙人，即便陨落了，那具天生仙骨依然是下界疯抢的异宝。

冲天光起，必然是有人动了他的骨头。

到底是谁，非得跟他过不去，在这档口……掀了他的坟？

花清澪停下脚步，丝帛尖履踏过零碎山石，桃花眼微眯。三息后，从腋下取出红罗伞，伞面打开，飞旋起道道血色虹光。

诸妖鬼都爱他这伞，却也都惧怕他这伞。

他高兴的时候，这把红罗伞下可栖妖鬼。他不高兴了，就会念咒，三十二伞骨尽皆化作炽热火焰条，刺入神魂。

三界有传说他食鬼，便是因为这伞。

伞面轻旋，刺入dòng口后却又诡谲地拐了个弯，路过那只小鸟妖，在dòng底硿硿地敲击了两下。dòng底声音沉闷，听起来不像是被人动过。

至少近期没有。

花清澪皱眉，难道前几日来者只私闯入dòng，见到仙骨异宝后，居然过宝山而空手回？

没道理啊！

就算不是魔修也不需要炼器，仙骨哪怕炼化了一块后，也对修行有莫大好处。遇见资质悟性皆佳的，至少可以省掉两百年修行时间。

难道是碧落天的某位仙君路过此地，大家都是仙，须瞧不上他这具白骨？

不，那就更没道理了。

花清澪沉吟不语。他是万年前从银河中孕育而生的天仙，道争后，从此再无古仙降生。所以哪怕对于如今碧落天这帮后辈仙君们来说，他的骨头也堪称仙宝，可领悟上古时先天法则。

所以前几日，到底是谁闯入了翠螺山，又惊动了天下纷扰？

花清澪沉吟的太久，红罗伞迟迟不见主人召唤，居然打算自行飞回来了。再次路过那只小鸟妖的时候，红罗伞顿了顿，那只小鸟妖依然在咯血。

也不知那把初生灵智的红罗伞怎么想的，居然顺势伞尖一挑，把小鸟妖高高挂在伞尖，飞旋着退回到花清澪手中。

玉润指尖轻捏，骨节发白。

花清澪低头，撞见那只小鸟妖正眼巴巴地望着他，鸟喙滴血，一身辉煌翠羽如今连光泽都黯淡了下去。

“你想求我救你？”

花清澪勾唇，语声冷漠。

小鸟妖艰难地喷出一口血，清脆的少年嗓音说起话来可怜兮兮，却又莫名地，楚楚动人。

“不，在下只是想……既然要死，不如死在美人你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