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荷叶之中。
彼时四周寂静,水雾拂面,鼻翼间尽是缕缕荷香。
我动了动,荷叶上晶莹的露珠滴在我的身体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使我清醒。
时而疏淡,时而浓重的云雾使我只能隐隐约约窥见几分周遭的境况,却无法让我分辨出,我究竟身在何处。
只是低首之间,透过那水面映照,我发现自己无手无脚,一双绿豆眼,一身灰麟,竟是条彻头彻尾的小灰蛇。
我慌极了,趴在荷叶上来回翻滚,已是六神无主。
忽有风起,方才还缥缈不定的云雾刹那间便被chuī散了去。
我偏头,正好看见一身着白袍的男子步下台阶,似闲庭信步一般的向我走来,广袖翻飞间,他的身后,是一片云霭烟波。
此时此景,当真似那魏晋名士jīng心着墨过的画中山水,而他自画中走来,淡淡的烟云虽模糊了他的眉眼,却依旧难掩他一身的霁月风姿。
他似踏月而来,散着极黑的发,白皙的面上无甚表情,明眸微垂,丹唇轻抿,端的是世间少有的明艳风流。
他终于走近,那双似藏着星河点点的眼轻睨着荷叶上的我,远山似的眉微挑,殷红的薄唇蓦地轻启,声音清冽泠然:“楚璎,你可差点把自己给蠢死。”
我却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盯着他右眼尾下的那颗朱泪痣,顿觉其风情刻骨。
或是见我呆愣着无甚反应,他轻声笑了笑,一张白皙的脸刹那间又明艳了几分,恍若三月桃花盛放。
明明是勾唇一抹讽笑,却偏生教我登时心旌一晃。
此人,当真是世间难寻的灼灼少年郎。
只见他忽的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提着我的尾部,将我在空中晃了又晃,又道:“楚璎,你还欠我一笔债呢……”
我被他晃得有些想吐,又听他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便更加云里雾里,我只得开口问他:“……公子口中的楚璎,可是我?”
我想着,这美人是否是寻错了仇人?
谁知我这一问,美人竟是一愣,他盯着我,眼里陡然升起的戾气刹那冲破那一片碧水清晖。
他咬着牙,扣着我的头,语气有些恶狠狠的:“去了大半条命,竟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倒是活该。”
即便这人的皮相生得绝美,我也还是不免被他此话一噎,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盯着我望,那双眼分明是看着我的,却又神色飘忽,不知心思何处。
而我到底是顶不住他这般恍惚的注视,只偏过头堪堪望向那流水潺潺。
“你倒是总舍得将前尘抛却,再不过问,可我却是记恨你三万年都仍不得解脱……”四周寂寂然,我僵着身子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复又开口,末了还哼笑一声,却是自嘲。
而我闻言回首,却见他眼中竟已染了些浅浅的水光,纤长的睫羽微微颤抖,好一幅露光衔chūn图。
只是我脑中混沌,想着难道真是我对这美人做了什么恶事?
可我到底是个连自己都忘得gān净之人,便是无论我如何回忆,也还是搜刮不出任何旧事。
我正不知如何劝这美人想开一些,却见他低眉垂首片刻,忽的丹唇一扬,竟是笑了:“这到底是你的报应。”
他的嗓音极其好听,可此刻我听着,却有些yīn恻恻的。
他的手抚上我的头,眼里又是一片清晖微澜,泪痣在他眼尾下如一点浅淡的朱砂,他唇角微扬,我只听他嗓音柔和道:“楚璎,欠我的债,你须还。”
我吓得不轻,正要胡乱求饶一番,身子却已被他自手中抛出,落入水中。
冰凉的水瞬间将我包裹,灌进我的嘴里,我用力挣扎,却到底是无济于事。
我想我可能是一条假蛇,竟连如何凫水都记不得。
脑子渐渐有些不清楚,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却不曾想,忽有一道金光破开层层水波,如线一般将我缠住,终将我从那水中拉了出来。
我咳嗽了几声,又吐了几口水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我这才意识到,我竟又身在这美人的手掌中。
此刻他低眼看着我,眉宇之间再竟不见一丝一毫的戾气,他只是那般注视着我,眼底竟泛着些淡淡的欢喜。
仿佛那些压在他心头数年的怨恨,都已消失得gāngān净净。
清风拂来,带着些朦胧的云雾飘散,他的发丝被轻轻chuī起,露出他整张如玉般jīng致绝伦的脸来,我只见他轻轻地笑,又抿了抿唇,语气轻快地说:“我原谅你了……”
他的神色与姿态,流露出动人的风情,而我此刻,便已迷失在了他的眼波里。
我想,世间怎会有人是他这般,三万年的怨恨,说放就放。
他忽的抬手,雪袖翻飞间,缭乱的云雾被骤然拨散。
我方才看清他来时踏过的那座拱桥如玉带一般的横过这碧水长河。
而在那烟柳画桥的尽头,便是玉树琼花迎风摇曳,雕栏画栋,回廊婉转。
“楚璎,我原谅你了……”
我溺在这如画的仙境之中,却忽然听得他又一声道。
我抬眼,便正好望见他含笑的双眼,仿佛浸了墨色一般的双瞳里清楚的映着我的模样。
云飞雾散,阳光无遮无拦的撒下来,他整个人笼在淡淡地金芒里,此刻,他低首对着我浅浅的笑着,刹那便让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
前尘种种,我皆已经忘得彻底,也自然记不得三万年前我究竟欠了眼前这人什么债,竟教他耿耿于怀,恨了我三万年。
若非是深仇大恨,又何必值得他这般记恨?
可他若恨我,又为何只将我扔进水里泡一泡,捞上来便说原谅我?
我想不透这其中的缘由,只觉身陷重重迷雾之中,迷茫的很。
“你如今只剩这元神灵体,便是你想破头,也是无用。”他似乎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低眉轻睨着我,薄唇一勾,一声嗤笑。
“元神灵体?”我一怔。
见我面露迷惘,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面色一沉,冷哼一声,盯着我咬牙道:“蠢东西!竟就那般大方的将自己的金身舍了去,你若是能再等些许时候,我……”
他忽然住了口,似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的瞪着我。
我不甚明白这美人怎的说翻脸便翻脸,明明方才还笑得那般如沐chūn风,这会儿怎么又发了怒。
我只怕他再一气之下将我扔到水里去,且再也不打算捞起来,便僵硬的待在他手掌里,小心翼翼地不敢动弹。
“罢!”或是见我这般,他轻拢的双眉舒展开来,纤长的睫毛在他低眼看我时掩去了些许眸光,终是一声轻叹。
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触我的头,我听见他又轻哼一声:“那兰枝倒真是放肆,想来她也是欺你长明一脉凋敝,亦无甚亲朋,而你又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倒是方便她借此大做文章。”
我自然记不得他口中的兰枝是何人,但也到底是大致明白了一些事情。
想来,那害我到如斯境况之人,定是那兰枝无错了。
“待你好些,我便去那九重天将你的金身给要回来。”他低眼看着我,似漫不经心道。
他说得随意,我却有些迟疑:“那兰枝真会归还我的金身么?”
他长睫微垂,墨瞳隐隐有几丝华光流转,殷红的唇勾着一抹极冷的笑,嗓音如玉坠地:“她若有那胆子不还,我便掀了她的九重帝阙。”
语罢,他便已伸出两指捏着我的尾部,将我随意提着,就那么踏上玉阶,向那玉带拱桥走去。
彼时,忽有烟云再起,他信步前行,身后又是一片朦胧水墨,隐约不清。
而我被他捏着尾部,倒挂悬空着,在他的步履之间,我晃得实在难受,连开口言语都有些吃力。
可我依然在阵阵晕眩之中,听清了他的声音。
他说:“楚璎,你要永远记住这瀛水的凉,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此刻,我眼前只余下一寸寸的白,那是他的衣袖。
我的意识已有些迷糊,仿佛身在梦境之中,缥缈得很。
看似无尽的黑暗袭来,我在彻底深陷那一片浓黑之时,仿佛有一朵泛着淡金光芒的无叶玄莲在我身前刹那盛放,姿态绝艳。
可只飘忽一瞬,那玄莲忽的尽碎,化成星星点点的业火,顷刻陨落。
我坠在那一片破碎的光辉流影里,迎着浓深的黑,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