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席墨是被海鸟啁哳之声吵醒的。
他睁了眼来,感觉腑脏饿得缩成了团儿,仿佛昨夜那半条鱼是假的一般。然后他就被一钗金光晃了眼,不由苦笑一声,想果然要成假的了。
“你小子。”老板娘看他伸手挡光,只蹙着眉道,“怎地到了也不来寻我?”
席墨从地上爬起来,恭敬一礼道,“夫人好。”
“还知道打招呼。”老板娘走过来,一条素花绢拂了拂他胸前的沙子,“同我来吧。”
这四个字,与当初选上他作伙夫时一模一样。
席墨就知道,主顾该换了。
到那落脚地之前,老板娘说了好一番掏心话,听得席墨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与自己猜测得无异了。
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道,“夫人相信我,不管考核结果如何,沛儿总是无有性命之忧的。”
“我就知道没看错人。”老板娘笑得有些力不从心,“去吧,沛儿在里头,饭我一会儿就给你们端来。”
席墨安心进了门,见乔沛愣了一愣,异常开心地跑了过来,“席墨哥哥!”
他想,你现在笑得这般开心,却不知自己已被几顿饭卖了。就笑着与她打了招呼,话起了家常。
两人平日里仍与放船前那般处着,只乔沛从席墨口中再搜刮不出新鲜故事,索性自个儿编了起来。每夜临睡前都要喋喋不休一番,给席墨说了好些鬼怪异闻,自己却吓得睡不着了。
这般过了五六日,乔沛新编的话本快到尾声时,仙派之人终于到了。
与船家说得一样,并没有多大排场,反是来得悄无声息,一片云从天上落下来似的,只往海市口那么一站,整个海市就被下了静咒般,几息间就可闻落针。
共五人,该是清虚五峰的代表。一素着姜白云袍,并各色不同纹路,浅淡至极,隐有玄意。
为首那名格外引人瞩目的高挑少女,衣上绣素银色江海流云纹,音色亦是空灵,“万里蓬莱路,今夕幸与逢。诸位若有意,便随我等同往罢。”
她声音极轻,却响彻整个海市。众人皆怔了,更有甚者露出痴态,着迷般望着她窈窕身姿,举步便要跟上,被旁人拉扯一把才醒过神来。
其时席墨仍趴在船栏上,居高临下将那五人看得分明。而一边的乔沛却呆了,揉了揉眼,看了看那回身远去的少女,又看看旁边的席墨,半晌才犹豫道,“席墨哥哥,那个仙子姐姐……好像真的比你好看啊。”
席墨弯了唇角,“拿好包裹,走了。”
五名引路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甚至来不及与老板娘仔细话别,便匆匆跟着寻仙队伍去了。
一众人浩浩dàngdàng,行出了几里地,便来到一处狭隘的山口。那长涧纵深,过时只见一线天,悄声jiāo谈亦有回音。
乔沛攥着袋结,紧巴巴跟在席墨后头道,“这儿好黑啊。”
席墨“嗯”了一声,“别走散了。”
行了有一段时间,眼前才隐隐现了丝亮。席墨穿过一片凉滑云雾,就听前头一片惊疑声。他这才发觉,队伍不动了。
就带着乔沛慢慢往外挤,挤了一会儿便知道,他们把引路人给跟丢了。
乔沛一张小脸本被挤得歪七扭八,听着这话更是乐得扭曲,“走了走了,人都没了还修什么仙!”边努力去扯席墨袖子。她声音清脆,又不刻意敛着,这就引得身边嘲讽谩骂迭起。
席墨反手将她一拎,两个终于挤出了一片天。才站到近旁一处高耸的山石下,但看得众人纷纷散开,有人研究起这山道形势,亦是有人要往回走。乔沛巴不得溜号,跟了半
步,就听席墨道,“沛儿。”
“你要去哪里。”他低声道,“考核开始了,跟紧我。”
乔沛忽然紧张起来,一把攥住席墨衣角,整个人都要贴了上来。
“不要害怕,第一关不会有什么……”
他们就听到一声惨叫。
斜前头的峭壁上忽窜出只硕大的吊睛白额虎,下山之势极猛,瞬间落到人群中,就地按倒一个大快朵颐起来。
席墨定晴一看,那猛shòu背上拱着一双羽翼,倒刺如钩,又哪里是什么普通老虎,分明是传说中的凶shòu穷奇!
他忽觉不妙,拉起乔沛便往山石后面退。
身边一时惊呼如山倒,众人看着那中年人顷刻间没了腿,只上头一双胳臂扒着地皮叫得凄惨,魂都要给叫没了。
离得近的战战兢兢,相互对视,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救人。后头听声的却是如鸟shòu散,一股脑儿地冲开一片,攀山走壁者有,援石抱木者亦有。能逃得逃,能躲得躲,乔沛一时避让不及,竟给挟裹到林子里去了。
席墨,追了几步一把兜住她后襟,看她泪眼花花地就要哭诉。
“别出声。”席墨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见那穷奇吃剩了个脑袋,转头又来扑人。他想这畜生会飞能跑,眼里却烧着黑火,看着像个瞎的,说不定只能听声循味。
这就带着乔沛往灌丛躲,哪料里头已经藏满了人,只得屏住呼吸,往林子外看了一眼。只见先前那些个犹豫救人的,此刻手上都揣了武器,却多是两股战战,时刻瞅着空隙预备跑路。
正当此时,漫山遍野都响起了厉嗥。
席墨一抬头,见那陡利峭壁上黑压压扑着一群穷奇,方才那些个往山石间躲藏的,大多已被按着分食了。再一细看,方觉满山都缀着死不瞑目的人头,血流成河,十分凄异。
乔沛自小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等场景,这就颤得连衣角也握不住,不是被席墨拎着,怕是再站起不来了。
席墨望着远处的血脑袋们,半晌没有动。眼看几只穷奇嗥叫数声,展开翅膀朝着这边飞了过来,这才拖着乔沛往林深处爬去。
打头那只穷奇一双黑翅遮天,速度极快,眨眼功夫就落在他们刚才想躲的树丛旁,一尾巴抽出一名少年,几下撕咬吞吃殆尽,仍只留了脑袋,看样子却是根本没饱。
这一次比方才更近,人几是死在他们跟前。席墨头也不回,固执攀爬,只一味仰首寻觅,倏而停了脚步。
“沛儿。”他的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轻颤,“上去。”
乔沛脑子里一团浆糊,快要昏了过去,待他重复了两遍,才抖道,“去,去哪里?”
“上树。”席墨说,“快,踩着我的肩。”
乔沛深知情势危急,这就哆哆嗦嗦地往那胡桃树上爬,爬了半截,却见树中伸出一双手来,将自己拉了上去。
席墨只觉肩上一轻,仰头看到董易正冲自己挤眉弄眼打着手势,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可他尚未有所动作,便被一爪子掀倒在地。那穷奇早盯上了他,这会已扑到了眼前。他望着那口尖牙利齿,却是松了口气,趁着凶shòu将自己翻身的功夫,一折腰就将袖中短刃往它眼中喂去。
那穷奇嚎也不嚎一声,从刺穿的眼角处逐渐裂成一片残影,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席墨起身,拢了袖子就往另一株胡桃树上攀去。想着虽是骗人的把戏,他也不想再被那猛shòu扑倒一次了。
这清虚仙派的考核……果真是很能吓人的。
也不知在树上待了多久,他们终于听见先前那引路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考核
结束,诸位都请出来罢。”
受尽惊吓的众人在这声音的指引下,渐渐又在山道上汇成了一股,要么骂骂咧咧,觉得被甩了下马威,要么心有余悸,仍是说不出话来。
“这便结束了?”董易晃晃悠悠道,“仙子姐姐,你可不要再骗我们,否则这清虚派的名声可要丢没了。”
那少女不以为忤,“诸位若仍有意,请随我来。”
这一遭将原先浩dàng的队伍冲得剩了一半不到,还有些人留在原地,不愿去了,那道隐在云雾中的涧口就显了出来。
乔沛望了望来路,眼里的渴求很是明显,“席墨哥哥……”
“听话。”席墨简短道,看乔沛咬牙跟上,眉心惆怅却再揉不开。
董易就站在了他右边,摸出jī毛扇子给他扇风,“小席兄弟聪慧过人,对着那等凶shòu也不露怯色,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听得席墨牙都酸了,只道声“不必”。
因他猜出那食人之shòu不会真的吃人。
常人在惊慌之中,往往会忽略掉一些很重要的细微特质。而席墨却不会。
他知道,死人时的血腥味是很重的。如果说先头那个离得远了不能确定的话,这个在他面前的,生啖了一个活人之后,嘴巴里还没有一丝腥味儿,就该是纯粹的假物了。
除他之外,应是能有人看出蹊跷。
他们随着那五人一路攀到了山顶,因中间未作丝毫修整,受了shòu灾后又这般接连赶路,沿途便落下了不少人。
凡是落下的,就很难再跟上来了。
近顶之时,队伍移动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乔沛吭哧了一路,这回好容易喘匀了气,泪水就又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忍了一会儿,还是恨恨喘道,“这鬼派……害了那么多人命,还,还修什么仙,根本是和恶鬼一道了!”
压根不怕给人听到的。
“没有人死。”席墨只道,“皆是幻影。”
乔沛一怔,就听董易笑嘻嘻道,“小丫头倒是个心怀正气的料。不过那些被吃掉的人都是直接送出局啦,安全得很。”
她才要说些什么,就直直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