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八岁那年和人打架,被按在地上揍得爬不起来时,曹先生就拨着一个柺杖来了。
那日天气委实太好,医馆后头那树梨花经阳光一酿,颇有了些酽然味道。
席墨就抱着那梨花树,满嘴的血腥味儿,还是想努力爬起来。
他一只眼肿了,昏头昏脑,也就没发现落在背上的拳头何时不见了。
豆青衫子的曹先生笑眯眯地站在墙角下,看两个小孩你一拳我一腿地殴着席墨,然后在发现自己时,有些惶恐地散了开去。
但是他不说话。
他就看席墨自己摇晃着站了起来,握着拳,呆了好一会儿才口齿不清道,“先生,我的牙碎了。”
说着便摊开掌心,看那颗混着泥土,花香和血丝的虎牙。
是一种奇异的痛感,又痒又麻,席墨难受得眯起了眼。
于是,现在,一拳头再次落在脸上的时候,席墨的眼又眯了起来。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的另一颗虎牙也碎了。
他整个人被打翻出去,后背磕到了桌子,又是一声响,叮铃哐啷的,半数菜都砸在他身上。
可是这次不会再有曹先生了。那拳头便停不下来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他脑袋上招呼。
他被打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想,下次得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总要挨人揍了。
一口牙总共那么多,听先生说现在是换牙期,后面还会有新的牙长出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的牙都是要被打掉的。
打了半宿,终于是听到有人来劝。
他被人扶起来。老板娘安抚好了打他那客人,又用帕子夹着颗粽子糖递了过来。席墨接在手心,又站了一会儿,见实在没自己什么事,就溜到了甲板上,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扒开糖纸,将那糖块和血咽下。
他不敢碰自己的脸,只想chuī风消消肿。
一个人停在他身边。是同舱的小江湖,叫做董易,此次与他一样,也是去海上蓬莱洲求仙问道的。
“打小孩,真不是个玩意儿。”董易挥着jī毛扇子给他扇凉风,“怂包就是看你好欺负,在掌舵那儿受的气发在你身上,也是够可以了。”
席墨就笑了,“谢谢二哥。”
他生得乖巧,饶是瘀血的面颊肿了老高,看着还是讨人喜欢的。
“哎呀,受之有愧。”董易嘿嘿笑道, “我这里还有祛瘀止血的药膏,只要……”
“不要。我真的没钱了。”席墨吸舔着糖块道,“一份地图已经花光我的盘缠了。”
“哎,可以赊欠的。”董易就眯着一双吊梢狐狸眼,“小席兄弟胆识容量过人,这点小钱以后定是不会亏欠于我。”
“那便欠着二哥了。”席墨知道他必是想再讹自己一把,也不提价钱,拿过那药膏就往底舱走。从衣服垫高的草枕下摸出一袖短刃来,出去对着午后的阳光亮亮地举高,将肿了的地方一一抹遍,看着更加惨不忍睹了。
那客人是个武夫,手劲大,所以牙断了不止一颗。
董易这药膏也不知混了什么,药味儿极重,熏鼻子。席墨将自己抹成一只惨绿的猪头,也没布子包扎,只能顶着众人的白眼在后厨继续穿梭。
最后大厨子受不了了,点名将他赶了出去,要他明日早些来,再将今晚的工分补上。席墨就抱着自己的晚饭乖乖滚了。
距离蓬莱洲越近,船上的伙食就越发不好。当然这只是针对住底舱的帮佣来说。上头那些大人物依然享受着每日的优鲜供应,甚至还能用他们喝不着的清水洗脚。
船刚驶离青州的时
候,席墨都会借了厨房的钓竿来,趁着午休时间在船尾垂钓。每日拢共能得那么两三尾海鱼,晚上就能多一碗加料鱼汤喝。可一过星沙屿,任何垂钓都被禁止了。如今他的嘴本就肿了,石头般的饼子一口也咬不动,泡在海藻汤里更是化都化不开。
席墨舔了舔渗血的牙齿,感觉白日里那颗粽子糖的甜味还在。他将一股子泥腥味的海藻汤慢慢咽了,将碗搁在地上,往席子上一躺就不动了。
粽子糖真的很甜,饶是他满口咸涩,舌尖依然绕着一缕凉丝丝的醇香。
外头的夕阳已能透窗了。殷红的光蔓着黑影爬进来,停在席墨眼上,扎得他睁不开眼,索性便要睡了。待了一会儿,他却疼得睡不着。也不知董易的药膏是不是真的管用,他摸出来再往脸上涂抹时,就觉那苦腥味愈重了些。
席墨忽然睁了眼。
因那腥锈逐渐盖过了苦药味儿,正顺着夕照黏重密实地攀了上来。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用力晃了一下,仿佛头掉了般。
然后他听见极远处传来的尖叫。
太阳忽然不见了。
他仰了头,只觉那舱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跳。那频率渐渐与他眼角的跳动一致,而后一股浓重的血味和光一起涌了进来,挤得他眼眶生疼。
偌大的停云舟已然从中裂作了两半。
席墨眼睁睁看着一张巨口在眼前合上,才觉出这船居然被传说中的吞舟鱼袭击了。
剩下的船身正往水里倒倾。席墨抓着裂墙往外一看,无数双手臂朝着自己的方向挥舞,野草一般,迎风疯长。而更多的人只是墨点般往海里坠着,晕开之后,再不可见。
席墨头腔俱震,勉qiáng将手一伸,把短刃揣在怀里,尽量稳住了身子,颤着指头解了腰带去将几chuáng席子胡乱绑在一处。然后抱着那捆席子,屏住呼吸纵身一跃,落在了重新涌起的大làng中。
那鱼果然是要来吞另一半舟的。
席墨被打在làng里头,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任由海水腌着眼睛却不敢闭目。他听着外头的如雷轰鸣,知那舟如今算得彻底报废,只不知还有多少人幸存了下来。
正这般想着,便觉自己被一道làng头推了起来。
席墨头晕目眩,整个身子皆不着力,一如雨底浮萍,遭飓风狂làng打了稀烂。又似是站在làng尖俯瞰众生,只觉天上地下一般乌脏,耳边皆是霹雳裂响,血与死的浓重腥气顺着脚脖子爬了上来。
无比冰冷。
他一低头,发觉làng里头裹着的都是白生生的死人,正扯着自己一同往那黝黯的海底漩涡坠去。
怔神间,身后又涌起一扇席卷天地的大làng。席墨觉出那làng里有什么东西来了,正要回头,眼前便是一黑。恍惚中只觉身上一轻,顿时以为自己魂魄离体,就这么死了过去。
再有意识时,已不知飘了多久,又是到了何处。
失了龙舟屏障,海上的风格外粗粝,刮得他脸上生了道道血痕。
旧伤未消又添新。
席墨忍着不去挠伤口。只那大半管子药膏也被水淹了,他觉得自己全身无一处不肿胀,仿佛泡烂了一般,却无计可施。
不知何时,天上落了雪来。这个时节本不该有雪,席墨眯缝着眼,以为自己死到临头,生了错觉。直到他嗅见了熟悉的冷冽,方知此景不假。雪花细凉,打在他脸上就融了。他却隐隐感到一阵抚慰。
席墨心中忽然静了下来。
雪住之后,终是隐隐看见了一片陆地。
彼时那茅草与竹皮的席子也撑不住了。他腹中空dàng,手足俱麻,却是回光返照般生了气力,拥着
席子朝那边蹬起水来。
兴许也是他命不该绝。那本无定向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鼓chuī之间,将他向那一痕白岸推了过去。
席墨挨到岸边,喘实了一口气。手足并用地往沙地上爬着时,却觉自己真的失了最后一点力气。他知道不能歇在此处,咬着一口断牙,硬是磨到了一棵树下,这才靠着树抽噎般喘息起来,快将肺里最后一点子活气掏gān了。
卜算子没骗人。席墨想,三个铜板买来的卦辞,居然是真的。
他喘gān了气,开始咳嗽起来。腔子烧得慌,连皮带骨地疼。
恍惚中觉得肺脏也被咳碎了出来,席墨将脑袋攮在膝盖上,就这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几日。席墨浑身渗了一层白晶,用力一搓那下头的皮肉就血淋淋地翻出来,唬得他住了手,先振作jīng神,去野林子里头寻了些果子来。
那果子看着和青州的李子很像,皮薄多汁,有些已经糯烂了,稍微一掐就往外流汁儿。席墨找到一处gān净的泉眼,喝饱了水,吃足了果子,才撩了些水来,将自己一点点弄了gān净。
董易的药膏却是管用的。
他面上的淤肿已尽数褪了,只余着些细微的擦痕。
席墨将头发里的盐晶也洗了gān净,散着发将身上的东西一字排开,数了一遍,发觉问董易买的地图不见了。
他想是丢在了海里,也可能是落在了岸上。这便折了回去,想着搜寻一番。不料出了林子,却见着更多的人死鱼般翻在白沙里。
席墨料想是同船的余幸,便将那几个一条条拉出了水域,教他们晒晒太阳。
这些人里他眼熟的一个董易,一个打了他那客人。
就从囊中摸出一枚银豆塞在董易手里,然后拾了旁的石块来,给那客人生生敲下三颗牙来。
他在董易腰间探得了一份地图,这么比对着一看,就知道此处正是蓬莱洲的外岛。
“二哥,我们到蓬莱了。”席墨对昏得正香的董易道,“就此别过,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