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位傲气的无常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这覆云楼里的财迷……好像一直也就我一个啊。
“秦烟在此谢过二位。”红衣姑娘冲我们抱拳道谢,只是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
濯尘挑起嘴角,粲然一笑,“那么,作为破例的报酬,秦姑娘请我们去府上喝个喜酒,如何?”
我闻言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冥府怎么会有他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还主动要求去蹭吃蹭喝!秦烟迟疑了一会儿,大概是怕濯尘反悔,咬着唇应下了这个无耻的要求。
“白倾辞,去拿酒来。”濯尘悠悠地吩咐到。我瞪他一眼,什么大爷脾气,在冥府当差的时候我们可是同级好吗!但我还是麻利地去地窖里取来淘梦酒,怠慢他可以,怠慢客人可不行。
——望着红衣女刀客策马离开的身影,我好奇地问濯尘,“为什么要给她破例?这不像是你行事的风格啊。”
濯尘睨了我一眼,应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说饮下淘梦酒的洛明渊,是忘掉秦烟,还是忘掉聆月?”
我轻笑一声,“等等,你不会和秦烟一样,觉得相识多年就代表爱一个人吧?那我们还认识上千年了,你也没……”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比方不太妥,连忙住嘴。好在濯尘也没觉察出异样,只是回到,“那我就赌秦烟了。正好酿酒的桃花要没有了,输的人就回冥府采好下一季酿酒要用的材料吧。”
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濯尘嘴角那抹算计人的笑意,真是太熟悉了。他任职无常的时间比我早很久,比我多了不知几千年道行。我隐隐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个免费苦力。
次日,当我还在快乐地看账本的时候,濯尘说了句“去看戏”,就把我拎出了覆云楼。腾云赶到洛府,正好赶上洛少爷要和新娘拜堂。
秦烟在门口等着我们,腰间依然挂着那把柳叶刀,脸色有些难看。
我问秦烟,“那淘梦酒他喝下了?”
“嗯。昨天我去找他,说要他陪我喝最后一壶酒,喝过之后我便离开洛府。他没起疑……也没挽留。”我也没再多问,和濯尘一起,随秦烟踏入殿内、或许是我们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太过扎眼,周围的宾客纷纷好奇地投来目光。
“洛明渊,你还是要成亲?”我听见秦烟的声音有些颤抖。四周宾客的喧哗静了下来,远处的洛明渊闻声转向她,眼里却一片陌生。
“管家,今天这种日子,怎么会有闲杂人等在此?”洛明渊话一出口,洛府的下人们脸色皆是一变。秦烟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就像我发颤的心——我真的要当苦力了。
“少爷……这,这是秦姑娘啊。”老管家有些无措。
“秦姑娘?”洛明渊上下打量着,最终将目光停在她手腕上。“这位姑娘,洛某并不知你是何人。可你手上的红玉莲花镯是我洛家世代传给心爱之人的信物,理应属于我的娘子。不知姑娘用了什么手段盗去,还请你归还。”秦烟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神色,却眼见着洛明渊眼里微微泛起了杀意。
“我还以为,我以为你……”秦烟的声音抖得厉害,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不必还了——”一阵笑声自门外响起,踏入殿内的赫然是秦烟的师父,风南烬。“聆月!”他话音刚落,方才还默默站着的新娘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稳稳架在了洛明渊的脖颈上。
四周宾客哗然,洛府护卫的剑尽数出鞘,直指风南烬和聆月,却不敢妄动。秦烟错愕地大喝道,“师父你做什么!”
风南烬冷笑一声,全然没了八年前那副慈祥的样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屠你满门的人是谁吗?你可叫了这个人,整整八年的师父。”秦烟脸上血色全无,柳叶刀铮然出鞘,怒气腾腾。
“先别急着杀我,你心上人的命,可攥在我手里。当年,我与你师娘,还有洛老爷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我和你师娘更是早早订下婚约。可你师娘族里有怪疾缠身,世代都活不过四十岁。即便如此,她本应成为我的妻子,可尊贵的洛老爷找上我,说洛府财势两全,又有位姓秦的神医自称是洛老爷的朋友,定能让她长命百岁。洛老爷说,救她的代价,是要我写下诀别书离开她。我眼睁睁看着她成为洛夫人,可也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被用错药,死于非命。呵,秦烟,你家那块‘神医妙手’的招牌,真是活该被砸得粉碎!你们父辈欠我的命,要拿所有人的命来还!才是我说的血债血偿!”
秦烟的刀锋颤得厉害,杀意却更盛。
“知道你师兄为何要娶聆月吗?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又为解你臂伤之毒,用巫医之术和你换血,每个月都要毒发一次,没几年活头。我告诉他,你既然不想拖累你师妹,又怕她愧疚担心,就与聆月做个成亲的样子,好让你师妹死心离开;聆月又曾受恩于她,这忙不会不帮。只是你们俩都太疏忽,竟没怀疑过聆月的身份……哈哈哈,我费劲周折收你们俩为徒,为的就是有一天,让你们也尝尝我当年的切肤之痛!在等着报仇的人,从来都不是你秦烟,而是我!”
悲痛欲绝的秦烟举起手里的刀,那一刻,刀风凌厉,寒气bī人,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刀刃破风之声,仿若惊雷阵阵。
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濯尘巍然不动,我惊得向后一跃——毕竟白色的衣服比较难洗一点。
倒下的,不仅有风南烬,还有聆月。我从未见过哪个凡人有如此快的刀法,她确实成了凝城最好的刀客。
只是风南烬死前的样子很奇怪,带着泪,也带笑。
——
在秦烟离开之前,她找到我,求我帮她一个忙。“白姑娘,我知道你们不是等闲之辈……我……有个不情之请。”
“能先商量酬劳吗?”
旁边的濯尘扫了我一眼,“财迷无药可救。”
秦烟看着我们,有些尴尬地插了一句“酬金不是问题……我是想求你们解了洛明渊身上的毒。”
“嗯……这个没问题,而且,这回就不收你钱了。”我朝她眨了眨眼睛。“就当是答谢你请我们去喝喜酒。”秦烟对我感激万分。
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苦笑一声,说师父死了,师兄也不再记得她,就离开凝城吧,不再做刀客了。
我目送她离开覆云楼,濯尘在一边冷嘲热讽,“财迷转性了?”我懒得和他斗嘴。因为我偷了他一样东西,做贼嘛,难免心虚。
凝城下了两日的雨终于停了,前人的仇,今人的怨,都消散在明晃晃的阳光里。记得她曾说,如果不当刀客了,就当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只是不知红裙翩翩,何时才能再衬着那白衣如雪。都说刀客勇猛而无畏,逃避实在不算是有面子的做法;可那红玉镯子,那把带着莲花图腾的柳叶刀,对她来说或许真的太沉了一些。
秦烟走的时候,带走了我送她的一样礼物。
——江湖从此少了一个红衣的女刀客,多了一个饮酒的断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