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问眼前路,莫管身后人。”
喃喃自语的沈放回到了院中,见有两人已在他院子里等着他。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不施粉黛却面若桃李的少女,衣着明huáng劲装,打扮得完全似个俊俏少年。
“师兄,听说你要下山?”
她虽然只是一问,然则那笑成月牙儿的眼睛却已将她的心事告知了沈放。
“馋猫,说,这次要带什么。”
沈放不客气地将怀里的猫塞给了她。
“咦,chūn卷怎么在你这。”那女子接过猫,一时不知道那声“馋猫”说的是她还是猫。“不多不多,我要糖炒栗子、澜州白桃、甜奶苏还有刚从西域传来的狮子糖~大师兄要些紫苏膏,嗯?二师兄,你没说你要什么呀。”
她朝身后的青衣男子一望,只见那男子冲沈放尴尬一笑,“我……”
沈放一眼看出来青霭显然只是跟着这小师妹陆英到此,并非真有东西拜托自己带回。
“行,不过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
陆英连忙道,“我昨日问过师父了,大师兄一周前的书信他已收到,说是已到豫州了。”
“嗯,那确实快了。”
沈放想着早去早回,便不再与他们二人多言,待他走出山庄正门时,日已至中天。
拥霞山,若有仙人从云端俯瞰,山脉走向确如一坐西面东的巨人。这人双臂展开呈抱圆之势,双掌未合,在东边留下一个明显的缺口,颇有请君入怀之意。
拥霞山庄便坐落在这巨人的胸口——山坳处。因此,出了山庄大门,往东望去,一望无垠,山涧与山脚的下栖镇尽收眼底。
要想下山,顺着山势而行,只有沈放脚下这条向东的路。
此时漫山尽染,层林欲燃,一派秋高气慡的景象。
沈放沿着蜿蜒的山路徐徐而下,心中疑虑便消了几分,神色闲适,脚步轻缓,树影婆娑间,他的脸上也映上了一层明亮的橘芒色,俨然一位在秋日làng游山林的王孙公子。
他走着走着,却发现一丝不对劲。明明算上他自己,今日有三人曾走过这条路,然而路上的痕迹却只见一人的来回。显然,那个叫嘲风的,身法已能达到行不留迹。
走着走着,忽觉一片yīn影拂过头顶,沈放抬头一看,只见一白影掠过,由于相距甚远,难辨何物。
“此间竟有能遮天蔽日的飞禽?”他诧异道。
他目光死死追随着那白影,只觉此物介于鹰鹤之间,甚为奇特,又想到了方才听来的下栖镇上妖物作祟的传言。
想到此,他加快脚步,未行几步,人已随着那天上的白影偏离大道,走入密林中。
满地huáng叶堆积,行经处,清脆的断叶声不绝于耳。沈放一边抬头留意白影去向,一边注意脚下,眼看树木越来越密集,地形也愈发崎岖。
突然间,头顶传来凄厉的长鸣,沈放一抬头,只见那白影直直下坠,跌落至前方的山涧。
这鸣叫之声宛如秦楼怨女的歌声,夹杂着婴儿般的哭泣,若是在深更半夜,倒真叫人毛骨悚然。沈放循着白影跌落的方向而去,缓了缓脚步,同时把手按在了剑上。
那是一柄极薄的窄剑,剑鞘古朴,细看还有几处锈迹,正是大名鼎鼎的惊鸿剑?
沈放拨开灌木,行至草木稀疏处,眼前豁然开朗,他已来到一处几乎水竭的山涧。环顾四周,见对面的槐树下,一体型如虎的雪白巨鸟正躺在树下一动不动。
巨鸟除了一双黢黑的眸子,通身雪白,身上没有血迹和伤口。
沈放不禁狐疑:那它是怎么会落了下来?
沈放正想进一步仔细察看,忽然被那巨鸟的爪子下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锋利的爪子正死死抓着一个木盒。
上等的降香huáng檀。
沈放皱了皱眉,目光惊奇。他认得那个雕纹和形状,这种木盒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他一炷香前刚接下去找岐huáng坊失窃的缘由,此时便见到一只来历不明诡异非常的巨鸟叼着这样的木盒——
这样的巧合,宛如jīng心设计的一个圈套。
尽管沈放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bī近,但是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他甚至不确定是自己太慢,还是对方的身手太快。
又是一阵风。
风起的一瞬间,一人已从树上落至沈放身上,他一手jīng准捏住沈放脆弱的后脖,另一只手则按住沈放惯用的右手,同时,膝弯和大腿压在沈放背上,迫使沈放单膝跪地。
沈放受到压迫,闷哼了一声,目光则自然而然落在了那人的修长纤细的手上。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的肌肤相触,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粗糙。这说明,那人掌中没有习武之人通常会有的手茧。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非常年轻的音色,带着几分得逞后的得意。
沈放不禁动容:他原以为这般身形未见便能制敌的轻功身法是世间罕有,除了嘲风别无他人,没想到,这当会,又遇到了一位!
“别乱动。”语声清澈,隐隐带着几分慵懒,“先前经过这林子的人是什么人?他往哪儿走?”
沈放眉头一皱,思索起了这当中的情由。
“阁下不如先把我脖子松开,这其中显然有什么误会……”
那人轻哼一声,沈放只觉得握着自己脖子的手一紧,然而他知道,该慌张的并不是自己。
男子的语调骤冷:“你知道你这样也会伤到自己吗。”因为他终于发现一柄鱼肠短剑正死死抵在他左下腹。
“险招方能制胜。”沈放无所谓道。
男子反问:“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放莞尔,“这鸟显然是着了嘲风的道才跌下来的,那么你要找的是嘲风,我和他非亲非故,你杀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沈放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右手一道寒光乍现,长剑出鞘快如闪电,左手同时向男子刺去。“然而,我似乎就是要找你。”
男子为了避开这一刺,松开了沈放,沈放乘此机会一个转身,长剑横扫而出,势如破竹,朝男子面门刺去。
霎时间,男子脚尖一点,身形以一种极为诡魅的飘忽姿态将倒未倒般向后掠去。几丈宽的枯涧,男子在倏忽间便到了对岸,又急急停住,一动一静之间,不费chuī灰之力。
好妩媚的身法!
沈放叹道,然则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男人,自己为何却自然而然想到了“妩媚”一词?
大概是因为这男人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靠的全是一股腰力。
沈放的目光落在了男子的腰上。确实他的腰肢比寻常男子确实要细上几分。接下来,他才意识到该去看这人的模样,可那男子脸上却是蒙着黑布。
他只看见一双极漂亮的寒潭般清幽的黑眸。
沈放心中生起一丝失望,紧接着却又感到一丝陌生的恍惚感。
两人隔着枯涧对望。男子额前几缕黑色的碎发恰好被风揉乱,也揉乱了沈放的思绪。这锦衣夜行的打扮俨然就差在身上挂个牌子写着:“我是贼”,然而那双动人的眼睛似乎又在说:“奈我何?”
沈放收敛心神,道:“在下拥霞山庄沈放,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局势一下子演变成了先兵后礼。
男子蹙眉,“从不知拥霞山庄的人用两把剑。”
“这倒没什么稀罕的,像阁下这种不用兵器的,大概才算得上罕有。”
“也是,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非此不可。”
“看来我们至少在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男子还是不愿告诉沈放自己的名字,他见沈放脱身,剑已出鞘,便想走。
沈放自然看出他心思,笑着道:“阁下眼下还走不得,因为沈放有两件事需劳烦阁下解惑。第一件事,为何突然对我出手?”
“我在找人。”
沈放心道:果然是嘲风对这巨鸟做了什么手脚,暂不论是什么手法,想来是嘲风方才听到了下栖镇的事情,下山路上见到此白影,有意相助了一手。
然而,这其中还是有他一时想不通的蹊跷——嘲风与自己并无jiāo情,为何要帮他?
不过,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麻烦。
沈放敛笑正色道:“第二件事,年纪轻轻为何非要做贼?”
男子没料到沈放变脸比翻书还快,生硬道:“你我萍水相逢,为何反诬我为贼。”
沈放嘴角微扬,指着那地上的木盒。男子的双眼像猫一般眯了起来。
“看你的反应,应该是明白我意思了,这几个月在下栖镇装神弄鬼的就是你吧。”
那个降香huáng檀,正是岐huáng坊装药的盒子。
加男子沉默不语,沈放又道:
“人赃物赃俱在,岐huáng坊那些药材倒也算不得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看你身手不错,你跟我回庄,我替你求个情,你再下山跟镇上的人赔礼道歉,这事就结了,如何?”
男子吃了一惊,却是不屑道:“本大爷做事,何须你求情。”说话时,他密且长的眼睫颤动着,在眼底投下淡淡的yīn影。
沈放心里好笑:这人年纪并不大,沉不住气,却非要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他倒也不急,双手抱剑,斜倚在树下,一副闲适自若的样子,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男子。沈放怀里的剑很静,说明这男子并无杀气。虽无杀气,然而却像是坚硬冰冷的顽石,吞没了所有光热,氤氲着荒凉的气息。
一个人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息,是来处的气息。
“不去。”男子的回答打断了沈放的思路,只见他微微仰首,懒懒道:
“我知你是拥霞山庄的少庄主,也识得你手里那柄惊鸿剑,但束手就擒的话,以后传出去,倒给我师父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