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他们回牢房的狱卒明显有了戒备。提着面盾牌,警慎地跟在后面。连对老吕都不敢有任何催促。
窗外正飘雪,透风的墙呜咽出箫管声响。
梅霖果然没有多少困意。
老吕盯了会儿狱卒,又合衣睡倒。
再挨一整天,金榜排行第二的鬼嫁娘就能反超她了。榜首不保,日后订单价也得往下调。一步错,步步错。梅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想来做这笔生意的。
不过凭她那动人的演技,再有秋波暗送,着实令人难以拒绝啊。刚正不阿如兰陵知县,不也松下了面瘫脸,就差开口说“你真是个小可怜”。
没办法,在下很专业。
遥想当年战绩——无论鬼新郎多难缠,梅霖都能gān脆利索,让他们自己饮下孟婆汤,跃入往生池。甚至二人还能惜惜相顾,祈愿来世能做人间夫妻。
当然了,她说那些来世再见的话,全是冥婚府服务套餐内容。
至于男鬼那些山盟海誓,皆譬如他们活着时说过的那些骗人话。当时确为有感而发,你要真追到下辈子去,那就是高估顾客的记忆力了。
不过就是您下单,我服务。
要是满意,您点个好评;要是不满意,我服务到让您满意。
她自己一直以这种好合好散的高要求,作为优秀鬼嫁娘的综合素质水平之一。
还得费些时候啊。
梅霖用食指点点眉心,借以舒缓烦心事。
呵,好在那个傻官还信了一见钟情。如此烂俗,居然还能博君动容。
“说什么烂俗?本殿下和夫人就是一见钟情,烂俗什么烂俗?瞧不起谁呢?”
鬼灵阵忽传来父鬼声音。
“殿、殿下!”
梅霖不由瞪大了眼。
“是不是很感动?嗯?”父鬼有意勾出最魅惑的声线。
她一点都不感动,滴水之间就要划走上万功德。以她现在的财务状况,实在不敢妄想接道这个通灵。
“计费吗?”梅霖颤抖问出。
那边啧了声,“亏我过着寿,大老远找通灵办要来记录。你这小鬼,不说两句谢谢的漂亮话,还问计费吗?你说计不计?”
“……”
“从你家鬼王身上扣,行了吧。”父鬼慵懒道,“反正他捉妖回来,我还得赏他百万功德,正好抵了。”
梅霖哑然。
冥婚府鬼王这辈子,但凡为鬼,都不会想再见她了。
“夫人喜欢?鬼境还有,改明儿让他们送上来。”那头开始冒出不相gān的杂音,“好不好?嗯?好不好?”
梅霖颤巍巍地打断道,“呃……殿下?您要是忙……”
“你家鬼王亿万功德,足够扣的。等着。”
“不不不,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能解决。父鬼殿下生辰吉乐!”
梅霖果断压了鬼灵阵。
她就想顺顺当当捞功德、赚彩礼,偏巧倒这血霉!
再给直属鬼王惹上麻烦,那她就真不用回去了。
呼——
她长叹一口气,这本事已经几百年没用了。
放下梳钗,捋下数根青丝,捻在指间。朱唇轻启,悠然唱道:“今夕何夕,搴洲中流……”
发丝末端似溪流,蜿蜒垂地,而后铺散开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曲唱罢,整间牢室皆归于沉寂,看守的狱卒亦陷于美梦。
一束微弱冥光顺着发丝,逆流回梅霖指上。
在北边。
灵丝感应到,她的棺木被收在了县衙北屋。
北屋……貌似是公堂。
梅霖另一手挽做兰花态,提指勾了下。蔓延到狱卒腰迹的发丝,随即扫下其腰间钥匙。接在地上的另一簇立即包裹着,缩回主人身边。
到手了!
她深喘好几口气,勉qiáng缓过劲儿——青丝绕确实好用,就是太费鬼气。
蹑脚行至牢房门锁处,吧嗒一声,轻松打开牢门。
自由在召唤!功德在召唤!
满载着聘钱彩礼的宝贝大棺材在召唤!
“老吕!醒醒,咱们走了!”
梅霖轻搡吕不韦,但那鬼却毫无动静。
也罢,先取回棺木,再来叫老吕头走也无妨。
屋外正飘朔雪,原本局促的衙堂被白月、白雪笼罩,反而透出厚重。
鬼影在月下拉得极长,梅霖立在公堂门口,影子已够到放着惊堂木的官案上。
就是这么长,一寸也不少。
那年她十六,一曲惊鸿名京城。
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无奈连累了她这条无足轻重的人命。
那时,两位公子哥正跪在案前,腕上拴了条象征性的细铁链。知县老爷端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询问案中细节。
她呢?
她就站在同样的位置,鬼影拉到惊堂木尖角上。
是舞女自己失足,摔下了三丈高台。
她这条命,就这么被盖棺定论了。
飘dàng了整整两年,终于被前来收押孤魂野鬼的鬼王遇上。鬼王怜惜她这烂命,答允为梅霖谋个好来生。
来生?算了吧。
我想有口好棺材,再寻一位真心人。
因这愿望,梅霖进了那位鬼王直隶的冥婚府。为找真心鬼,每日兢兢业业接单上百。功德、彩礼收的多了,才恍惚发现,真心,是人间根本没有的东西。
生前从未相识的两人,只因满箱金银、满抔功德,便能合葬一xué,同走huáng泉路。
要什么感情?职业鬼嫁娘,让鬼新郎安心投胎便好了。
谁也别说欠谁的,拿钱接单,完事儿来生莫逢。
梅霖轻声绕过屏风,心心念念的大宝贝就横在后厅正中。
忽传来微弱呓语声,是从棺木后面冒出的。
她悄然探身去看——
夭寿!这知县怎么还没走!
他一条胳膊架在棺材盖上,qiáng撑额头。整个人不敌困意,斜躺在地上,右手还捏着几张纸。
仿佛是察觉响动,他的眉头微微锁起,眼睛却舍不得睁开。
万幸,青丝绕功力大不如前,但好赖能拖住这个肉|体凡胎。
梅霖化用所剩不多的鬼气,移开沉重木棺。
倚在棺侧这人顺势滑瘫落地,枕骨击出一声闷响。刺骨穿堂风得了机会,呼啸涌入,讥讽chuī散他手中所握卷宗。
不管了吧,就几页破纸片而已。
我人都逃了,还管他睡得香不香?
但还是忍不住,回看了他一眼。
脱下官服,这人周身的威严也卸下一半。薄薄的唇被月光映出淡淡的血色,总算给白皙的脸添了些粉。闭合的双眼被浓眉压得抑沉,但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算了,俊朗之人总得受些优待不是?
梅霖折回头,帮他把散乱的文稿理好。在官批那处,每一页都用遒劲的笔墨写过“贺禄樊”三字。
禄樊,禄烦?当官的哪有嫌弃自己俸禄烦的?
这名字,太不吉利。
活该长这么好看,还蜷在兰陵做知县。
她继续扫读文稿内容,脸色愈发难看。
城东王家村,王二妞,年十四。十月廿七砍柴未归,愈月初一报案。
城北张家村,张许氏,年二十。十二月初八赶集未归,初十报案。
……
笺笺挖人心肠,前后十起之多!
而审讯笔录则从最早报案的十一月初一,间断记到正月初六。
人间父母官,竟是如此……如此……梅霖想不出有哪个词可以来形容贺禄樊,为了案子连年都不过了,真是,傻得很!
朝廷一年能给这小官多少俸禄?值得为贱民性命拼死拼活?
“梅霖……”贺大人含混地讲梦话,“没事的,我不会……不会……”
不会怎样?
都被青丝绕迷成这副模样了,还有闲情逸致在梦里想着她?老哥,是我不会把你怎样才对。我已成鬼,您就把您爱民之心收到人身上吧,不劳您挡我财路。
一股qiáng大鬼气冲上梅霖脑门,qiáng行打开通灵阵。
“梅霖,你在兰陵县衙?”
她被冲得发懵,晕晕乎乎答了句“嗯”。
“在原地待着,我明日去接你。”
“不、不用吧,”梅霖还没听出对方是谁,还以为是父鬼殿下兴致高,故意捉弄她。回绝道:“我自己能逃出来。”
“梅霖,”那头的语气稍带怒意,“本王叫你待在原地。”
她彻底傻了,怎么就惊动自家鬼王了!
她这回绝对完犊子了。
想来在鬼王眼皮子底下跑路不现实,梅霖顺从地把棺材移回原位,把牢门钥匙挂回狱卒腰际。认命地把费尽七分鬼气打开的牢门,关上。
转身就对上吕不韦怨懑的眼神。
“鬼王明天来接咱们。”她解释道,“我就出去遛个弯,没丢下你。”
老鬼哼了声。杵在离她最远的角落,gān瞪着她。
“我睡会儿”
梅霖借口避开老吕头那双红目。
假寐,心思全在方才看到的那几页纸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失踪案?最巧合的是,听冥婚府姐妹闲聊提起,兰陵一带已有多时收不到订单。
昨日李家的架势,明摆着的厚葬民俗。
莫非……
她原以为自己眼疾手快,抢了个稀有货。看来是不小心,把生意做到对家地盘上了。
可这对家是谁?
拐走年轻女子,只为拿到与死人合葬的彩礼钱!
从未听说过,qiáng夺活人性命,就为配个冥婚的道理。
后背黏上了一层薄汗。
梅霖欲告知冥婚府,请鬼王调查。刚点开鬼灵阵,里面铺天盖地的道喜声接踵而来。
“祝父鬼殿下生辰吉乐!“
”父鬼殿下全鬼境最英俊!”
“祝殿下和母神殿下万年好合!”
“呃,请问父鬼殿下gān啥了?”梅霖好奇,在鬼灵阵里突兀问道。
欢腾的祝福声瞬间泯灭,整个冥婚府灵阵无一人回答。
鬼嫁娘金榜榜眼为显大度,过了半天才从容道:“父鬼殿下方才散了五千万功德,可惜你来晚了,没抢到吧?”
五、五千万!——鬼比鬼气死鬼系列。
“玉面大人在吗?”这是冥婚府鬼王的名号。以梅霖的身份,如此尊称还是得体的。
“玉哥哥啊,”榜眼接话道,“他从北境回来又走了,不在鬼境。”
梅霖无奈切断鬼灵阵,只能等第二日再说。
折腾了大半晚,困意袭来了。
鬼魂本就少梦,如此láng狈经历更不值得在长夜回顾。她没有吕不韦心肺皆空的气度,也没有弹指改人间的鬼王能耐,睡觉也是点滴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