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涵道:“当年我夜观天象,谢时洵确实帝星无疑,彼时帝星入主东宫极其闪耀,本待先皇去后,他便将开启一个绵延百年的盛世。后来你出世时,我算出命格是勾陈得位,极贵极凶,若生差池,便是祸国殃民之人,但若好生教导,待你与帝星jiāo相辉映,却也是为帝星大杀四方的巨大辅力。”
“**这!”我蓦然转过头看他。
当年**谢时洵第一次把我叫到东宫,他对我说,我若是无人管教,迟早步入歧途**难道彼时谢时洵是听了他的才**才对我**
清涵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他的唇角动了一下,却仍继续道:“只是后来谢明澜降生了,那日太白极qiáng势地坠入星盘,谢时洵的帝星就黯淡了下去,我看出这些后,为他心急,去和先帝进言,先帝本要杀我灭口,但我和他说,留我一命,待时太子殿下寿尽时,我会来接他。先帝爱子心切,纵然我与他说,那之后谢时洵并不能再以太子身份活下去,先帝也不得不应了。赏了我通行金牌,放我去暗中筹备。”
清涵道:“谢明澜降生后,谢时洵的阳寿最多不过五六年之数,我只得让玉和作为他的出家代身,假作谢时洵已然出家,尘世无他,才又多撑了四五年。待到最后一年,我潜入东宫,告诉他已然没有时间了,但那时正值鲜卑和北国意图夹击齐国,他日夜忙于朝政和战事,不肯和我走。”
我想起那年的事,其实已然不想听了,正想ca话想告辞,却听清涵又道:“我和你说这些,是想解开你的心结,当年谢时洵亦知和亲非长久之计,他相信你可以退兵鲜卑,他本已厉兵秣马,准备应战北国,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彼时先帝已缠绵病榻多年,谢明澜尚小,朝中能征善战之人并不多,而且武将一派与苏声远一派嫌隙甚shen,朝政全赖他一人压制,他若在,尚还把持得住,若是战事已起他却不在了,这些节度使各个爱惜自身羽毛,更不可肯出力,届时nei忧外患,齐国必灭。”
我回想起一事,恍惚道:“原来他当年说‘倘若我还有’**”
清涵颔首道:“大约就是说,‘倘若我还有时间’吧。”
我对清涵抱拳道:“多谢道长告知**”
清涵道:“谢时洵阳寿已尽,他已然不是谢时洵了,他与谢时洵的一切无关,若是他执念回去,帝星再现,乃是天下大乱之兆,不但于自身无益,于你,于谢明澜都是极大的损害,如今谢明澜已然坐稳龙椅,他也就慢慢放下了。初来时那几年他可是依旧执念这江山社稷,可我筹谋十载费尽心血,为他逆天改命,无法袖手旁观,万幸**”
清涵笑了一下,道:“万幸他打不过我。”
我道:“玉和也对我说过,让我记得,我不是谢时舒了。”
清涵赞赏道:“还是你有悟x,拿得起,放得下。”
我幽幽道:“毕竟我是逃得一条狗命的乱臣贼子,和金尊玉贵的太子哥哥放下的东西可能不大一样。”
清涵打了个哈欠,道:“陪你熬了yi_ye,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对我道:“你知道这里离什么地方很近么?”
我一头雾水,道:“清涵道长,你可能忘了我是被蒙着眼绑来的。”
清涵道:“噢,难为你了,告诉你吧,这里离月亮泉很近——当年我把他从地宫偷运出来,待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他,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呀?他说‘月亮泉,想看看那里有多美,美到令他不愿回来’。”
过了几日,谢时洵着人唤我去见他的时候,我正在和阿宁喝酒。
阿宁是个很好的酒伴,因为他私下里,其实话挺多的。
闲聊间谈及他如何在幼年时被清涵所救,如何随这二人习得武艺文章,又是如何被他们重用,对外经营了百十来家商号更有恒安钱庄等,一切事宜皆由他对外出面等等等等,言辞中对清涵和谢时洵的态度无比恭敬忠诚,一脸为这两人万死不辞的模样。
他说完了自己,又在言语中对我诸多刺探,大约是不明白我这样落魄的人为何会与谢时洵缘故颇shen,不过万幸他还太年轻,既然清涵对他说了我是贵客,他就信了。
我握着酒盏,半听不听地忖着心事。
我将压在心中的一件事翻来覆去细细考量了几轮,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阿宁道:“前几天你绑我回来,对清涵复命时提到与我同行的那位大夫了么?”
阿宁道:“提到了,我们打听到温大夫是方圆十里的名医,又见他对你分外照顾的样子,主人叫我们多送些银两谢他,我趁夜将谢仪放置温氏医馆中了。”
我道:“就这?”
阿宁道:“这,哪里不周到么?”
我向椅背上靠去,露出微笑道:“没有,做得很好。”
他与我碰了盏,各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他笑道:“主人想尝尝这逢chūn,谁知它太过凛冽辛辣,主人喝不惯便赏给我了,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还是给隋公子你这个卖酒人喝了。”
我望着盏中酒,道:“世间诸多事也大抵如此吧,绕了一大圈**还是**”
此刻有侍者来传,道是谢时洵唤我去见他。
我先是一怔,下意识揪起领口嗅了嗅,又抬袖嗅了嗅,紧张地问阿宁道:“我身上有酒气吗?”
阿宁幸灾乐祸道:“你我喝了三壶逢chūn,酒气浓得不行,万幸今日我不当值。”
我没空与他拌zhui,赶忙叫人引我去换了身_yi_fu,又用茶水漱了口,才踌躇地来到谢时洵的书_F_外。
那侍者很_gan同身受似地冲我点了点头,Jin_qu通报,出了来,唤我一人Jin_qu。
我Jin_qu时,谢时洵正在那张宽大的案子后面端坐着。
他没有看书,没有写字,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看着我。
我顿时害怕起来。
少年时在东宫念书,他若是抽检我的功课,最怕他这样什么都不做,盯着我一句一句背。
平日赶上他有别的事忙就还好,虽说他无论做什么,我少背一个字他都能够察觉,但终归心理压力要比如此轻上很多。
倒也不是真的背不出来,就是面对他的视线时,我会较平日紧张几倍,明明之前倒背如流的也会开始卡顿起来,偏偏他又是严厉至极眼中不揉一粒沙子的,我停了一两次便是极限了,再有第三次,在谢时洵眼中便当真是找打了。
故而他今日这般,我**
谢时洵凝视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冷汗顺着鬓边淌了下来,才垂下目光,他将案上的一张空白纸笺推到我面前,又丢来一支笔摔在我面前,道:“既然你不想说,那便写,一炷香的时间,案子上写不完的,去地上写。”
我暗中叫苦,心想他这人还是这样不依不饶的,但又不敢违抗,只得不情不愿地取来毛笔,将右手袖口拽了拽,掩住伤势,双手抓着那_gengláng毫笔捻来捻去,一时间踌躇不已。
一炷香过的那样快,不等他说,我便自觉地捧起纸笺,绕到案侧,蹭到他的椅边缓缓跪坐下来,我挽起耳边的长发,将纸笺铺在地上,左手支着地,右手抓着笔抵在地上。
我不能拿起那支笔,因为一旦悬空执笔,它就会颤抖起来。
其实在韩家别苑时我也练了几天左手执笔,写是能写,也不算特别难看,只是他与我十年朝夕相对,从字迹到执笔的手,他一看便知。
我想来想去,觉得今日若是不照实说,怕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原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的,但幸好,今日我喝了酒。
那话怎么说来着,酒壮怂人胆,古人诚不欺吾。这样想着,我偷眼望向他。
谢时洵长得极好,就是太冷了些,我相信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不会夸上一句相貌好,毕竟都被他的严厉x情吓得躲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敢有心思评价他的品貌?最多也不过夸上一句,太子殿下庄重雅致,容止出众罢了。
我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渐渐蹭到他膝前,见他无甚反应,便将左手试探着轻轻放在他膝盖上,等了等,没有听到他的训斥,又把右手放了上去。
离他近了,他身上的药材般微苦冷香越发近了,我即害怕,却又格外_gan受到慰藉。
见他长眉一轩,似要发作,我连忙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别打我!你看**”
我将右手手腕仰翻向他,一寸寸拉开袖口。
谢时洵向来shen邃平静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讶色。
虽然只有一瞬。
我第一次敢直视着他道:“是bī宫那日,我兵败yu自刎,被陛下的金箭she穿了腕骨,也彻底断了手筋**我**我写不了字啦,也握不得剑了**”
谢时洵冰凉的指尖忽然抚上我的手腕,只这样轻轻一触,我便在那瞬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一阵苏麻之_gan从尾椎直冲上脖颈。
本是neng身之计,却不知为何在他一触之下,竟然还不要脸的为了谋反兵败一事委屈了起来。
我将右臂袖口拉得更开,那日谢明澜一顿马鞭,鞭痕遍布我的手臂,我道:“这里**也是被陛下打的**”
我又抓着他的手指触到我的眉间,仿佛是bī他细细抚上去,那日谢明澜一鞭打破了我的眉骨,当时血流不止,万幸那道伤疤正好隐在眉中,待愈He后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只有用指腹抚上的时候才能摸到一丝伤痕。
谢时洵的眼底,终于似在更shen更shen的地方,骤起波澜。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按住我的眉间,冰冷道:“你所做下的弥天大罪,是被挑了手筋,被打一顿,骂一顿,便可以赎罪的么?你能辜负我的皆已负尽了,又来撒娇什么?!”
我枕上他的膝间,道:“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因为一件事罚我两次**大错既已铸下,再怎样也无法弥补了,实在不行,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只是**”我叹息着掉下泪来,哽咽道:“那日的伤好疼A**好疼**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手按在我肩上,轻缓却足够坚定地推开了我。
我的心也渐渐坠落了下去,坠到了底,也就是一滩寂静了。
谢时洵道:“你饮了酒?”
我láng狈地放下袖口掩住伤处,垂着头点了点头。
谢时洵冷道:“那你本不必来,滚出去。”
我缓缓站起身,沉默地向门口走去,眼看只差一步就迈出那间书_F_。
我忽然停住了,心中不知转过多少言语,终是忍不住转身对他道:“太子哥哥,今日的我一无是处,你不愿看我一眼,我知道的,但**但是当年我读书习武,总有一处能看让太子哥哥看得入眼的地方吧?”
我想,哪怕是当年曾有过**也可以。
见谢时洵眼也不抬,我不死心地追问道:“哪怕是清涵道长给我断的命格,或是云姑娘一事你对我的愧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总有一处能让太子哥哥仔细看过我一眼的?”
室nei不知寂静了多久。
谢时洵终于放下古籍,对我道:“我平生独独教养过你一人,心血覆尽。”
我恍然间怔了一怔,却见他一手拍在案上,厉声道:“然而便是不算谋逆的账,光是你这般自甘堕落纵人轻贱的模样,简直丢人现眼!换做以往,你早被我打死了!我上次叫你回去自省,你省出什么?”
我心想:上次谢明澜也问过我这句话,我回去就反了。
念及此,我有些不自在,又回想起之前被赌坊打手推倒在街上的láng狈模样,脸颊又发烫起来,懊悔地想被推一下倒不算怎样,只是怎么刚刚好就跌在他的马车前了**
谢时舒愠色难抑,又道:“你今年二十有七,早不是huáng口孺子了,是非对错还要旁人来教?来约束?闯下弥天大错不思悔改,还有颜面在此撒赖放泼,谢时舒,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你简直自bào自弃,无药可救!”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思主要还在那句“心血覆尽”上面打转,初转的那一轮,只觉酸涩难过,又转了一轮,不知怎么升起一gu暖意。
我那心思正待再转,却先停了停,又委屈了一轮,我无药可救这事,我自己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还与他说过,他今日怎么还要像刚发现似的,又把我骂了一顿?难道是他第一次没信**
走神间不知谢时洵说了些什么,直到他断喝道:“说!”
这次我连问题未听清,谈何回答。
我沉默良久,消沉道:“对,是我自作自受,自轻自贱——人间十恶,我条条都犯了,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这一切都是我仇心shen种,是我心术不正不假。但是我**我如果不那样做**”我望进他的眼中,一字字顶撞道:“不那样做,我就无法活下去。十年了,十年的时移人非,死生错落,哀悔jiāo杂,太子哥哥你可尝过那是怎样的滋味吗?”
谢时洵倏然冷笑道:“好,好一番慷慨激昂,按你说的,你九王谢时舒谋逆bī宫简直是大义凛然,为国为民。”
若面前说这话的是谢明澜,我定会生生一抱拳,道一句“不敢当”。
可是面前的毕竟是谢时洵,我虽赌气,但也只得默不作声起来。
他怒极反笑,从案上取来镇尺拿在手中摩挲道:“你可知即便旁人身处在你的境地中,也断生不出这等事端!这几日我本在想,是否是我之前管束你太过,才让你至今仍不能自立,今日你又饮了酒,我本不yu与你多言。这么看来,你是越发振振有词,倒是我欠了你的?”
说着,他眼风一扫,清喝道:“还不跪下!”
我闻言一哆嗦,门外小风一chuī,忽然清醒了些,然而话已说出去了,我只得拽着下摆,渐渐屈膝下去。心想今日他动了真怒,定不能善了,只怕半个月下不了地。
半个月**等等!我突然想起一桩极紧要的事。
我道:“不**不行,不,我是说今日不行**”
我边结结巴巴的解释,边向后退去,险些被门槛绊倒,我连忙跳了出去,隔着门槛对他行了个轻巧地半跪礼,对他道:“太子哥哥,我、我有要事在身,待我了却那桩事定回来领罚,太子哥哥别怪我。”
说罢,不顾他面上那我从未见过的震怒神情,我掉头就跑。
我跑得太快,凛冽的寒风剐在我面颊上,我迎着风努力睁着双眸。
我暗想:待我了却了那桩事,我就立刻回来,不管他怎样罚我,我都不会离开他了。
我早盯上这庄园中最快的那匹马儿了,端得是高大剽壮,跑起来又稳又快,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神驹。
它之前是阿宁的,但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我抢过马儿直冲出庄门外时,阿宁第一反应想要抓我,我回头大声道:“你主人没有不让我出门吧!”他便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实在是个好骗的小孩子。
我一路纵马到了月亮泉附近的镇上,出来的时候急了些,穿得有些单薄,便又去裁缝铺买了件黑色的斗篷,我将兜帽翻了上来,心中甚是满意。
我算了算时间,估摸苏喻差不多也该寻到此处了,便细细查看了这小镇上的客栈外墙。
当初苏喻随我出京时,与我约好若是两人失散,便刻下暗号,指引自己的位置。不过那是他单方面说与我听的,我并未答应就是了。
现如今,这倒是派上了用处。
我被阿宁一路绑到此处,途中约莫四五个时辰,中途人可以不吃饭,但是马儿总是要歇息吃草料,何况他们用来拉车的还不是耐力持久的驽马,故而在此节上更是停了许多次数,只要停留,就定会留下痕迹。
供喂马的地方无非客栈驿站,苏喻一向心思缜密,定然也会想到此节,一路寻来并不难。
果然,火折子的光亮微微摇曳了一下,客栈墙_geng处一个小小的暗号出现在眼前。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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