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我仿佛听到一声巨响,声làng之大,地震山摇。
这声响,我永远都记得。
很多年的鲜卑,就曾有过这样的巨响,那是火药的爆炸声,那鲜卑大将军就是随着这样一声,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我浑身发冷,头痛yu裂。
有人用力推了推我,那声响虽然褪去,我却仍觉得震得耳廓发麻。我艰难地睁开眼,见破旧的窗棂外暮色正浓,huáng沙滚过,一时只觉恍如隔世,不由得按着额角回了半天神。
推我那人娇憨嘟囔着鲜卑话道:“隋一,你醒醒!听到了没!”
我不情不愿地枕着臂弯回了头,对面前这小姑娘勉qiáng笑了一下,也用鲜卑话回她道:gān嘛?酒钱我付了呀**”
她回身一指店外青阶上立着的几个人,对我道:“这位客人想买逢chūn!但是今天的都被你买走了,他们从很远地方来的,你匀给他们一些啦!”
这个慕容姑娘和她父亲凭着一手家传酿酒绝技,在此地开了这个酒馆,这个酒馆虽小虽破,但是唯有自酿的逢chūn颇有远名,有人慕名而来也不奇怪。
我对她虽很客气,但对她所说之事倒是不甚_gan兴趣,便敷衍道:“可以,加钱**”
慕容姑娘气哼哼地回到台前,拗着生硬的中原官话那人道:“别理他,客官你们明天再来可好?”
门外人似乎仍不甘心,那人开口道:“加钱也使得,我可以直接和这位公子商议一下么?”
这人开口很斯文,很客气,官话竟然也很标准。
这里是漠北,也是齐国、鲜卑和北国三国jiāo汇的边境小镇,这里天高皇帝远,常年多族混居,来往的多是商贾小贩,天南海北哪里人都有,谁也管不着谁,在这里,*着一口标准官话的人,虽然不算十分罕见,但也不算多见。
我正思忖,那人已走到我桌边,我见这是个年轻书生,颇为平整,他停在三步外,对我行了个中原的揖礼,他似辨认了一下我的相貌,客气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听得懂官话么?”
我不假思索地开始摇头。
那书生对慕容姑娘道:“劳烦掌柜姑娘,可否帮我们翻译一下?”
慕容姑娘翻了个白眼,道:“你别信他!他官话说的好得不得了!哎呀你们就别费劲了,他平日游手好闲,你让他转卖你,他会狠狠杀你们!”
慕容姑娘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词量也奇怪得很,都会“游手好闲”这等成语了,竟然还用错了一个词,搞得我十分血腥。
我忍不住出言纠正道:“狠宰。”
见那书生一众人无言地看着我,我道:“十两银子一壶,我看你顺眼,八折吧。”
我确实看他挺顺眼,这书生温文尔雅,举止有礼,就连细细打量我的眼神都是那么丝毫不露,没有让我产生一丝不快。
不知道是哪家教出的公子,又为何跑来这荒凉大漠。
那书生还没说什么,慕容姑娘先跳脚道:“十年的nv儿红才八两银子!逢chūn是今年冬天埋下的,一壶才十钱银子,隋一,你要不要脸!”
我笑道:“你不懂,中原有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要硬夺,肯定要出点血,而且**”我看了一眼他身上虽然素朴但一看就剪裁得当的长衫,含糊道:“而且这位公子也不差那点钱。”
那书生含笑道:“公子高义,如此,这桌上的六壶酒,在下都买下了,可否?”
我道:“请、请!”
那书生令身后人取了酒,留下一张银票,又揖了一揖,告辞离去了。
我拿过银票细细查看,只见票出自恒安,这家银号我略有耳闻,不算什么知名的,但是凭着分号遍布各地乃至海外小国的优势,他家的银票在沿海还算得流通,但是为何此号的银票会出现在大漠,我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一个出神,就被慕容姑娘一把抽过银票,她道:“隋一,你拿了钱又要去赌坊!”
我也一把抽回,道:“那不叫赌,那叫赚钱。”
我坦dàng得很,横竖又没有旁的办法,我的右手已废,握个酒杯都抖得不行,更别提执笔握剑抚琴chuī笛,这些文的gān不了,苦力更是不要想,就算我自己想不开要去,那个人都会千方百计拦着,一想到那人淡淡的神情,我就牙疼。
但既然人活在世,吃穿住行总要花银子,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打马吊于我来说是一件极快的来钱生路,就是我那现看现记过目不忘的本事,现下被用作在牌桌上记牌,这事要是让徐熙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
我望了望天,见天色不早,正是赌坊开门之际,便对慕容姑娘扬了扬银票,道:“走了,赚了钱明日给你买糖吃。”
慕容姑娘呸了我一下,道:“谁稀罕你的糖,温大夫不喜欢你去赌钱,我要去和温大夫告状!”
我顿时不快道:“gān嘛,你吓唬谁?你告诉他又能怎样!”
慕容姑娘望向我身后,面上微微一红,道:“呃,温大夫你来啦!”
我失笑道:“演得还挺像,你——”边说着便转过身要走,哪知道一转脸,正对上一抹青色身影。
我一时无言,那位温大夫含笑向慕容姑娘与我问了好,对我温声道:“隋公子是要去饭后散步?”
这个人,我觉得非常棘手。
比如说他来时明明听得清清楚楚,我要去赌坊,但他就能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问一句不相gān的,我若是说**
“不是,我要去赌坊。”我就这样破罐破摔地说道。
他也不会说什么,只会露出一副“哦,吃饭去呀”这类的普通神情,然后说**
他颔首道:“隋公子既然要去打马吊,不如多带些银两,今日诊金还未入账,隋公子不妨拿去加个码,若赢了便当给温某分红罢了。”
我说什么来着,给他猜得死死的。
我道:“不了不了,万一输**”
他淡然截口道:“输了也无妨,温某向来无甚财运,只望隋公子不要嫌被我拖累了才是。”
我只得接过他的钱袋,他于是又会说**
“温某先行一步,只是**此地入夜后极寒,隋公子你身子单薄,还望尽兴后早些回医馆,以免受寒。”
我无奈道:“谢谢温大夫,我记住了,温大夫走好。”
直到那抹青色迤迤然远去了,慕容姑娘才捧着脸道:“温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他有D_D么?”
我面前不知为何浮现出苏阁老的脸,不由得neng口道:“他有个爹。”
长乐坊这个赌坊吧,我之前觉得他们还有些信用,我平日赢的钱不多,但细水长流也有大半年了,赌坊r疼是r疼,但之前他们都算老实的给我兑了。
直到今日**他们大概是终于找到了我的由头,死活揪着那张银票说事,非说那银票是假的,码齐了打手就要轰我出去。
我来之前赌气把苏喻的钱袋丢在小酒馆了,一时也无其他银钱,便好声好气道:“那我回去取钱嘛!”
赌坊打手上来就是一句:“滚,不许再来了!”
我道:“有话好好说**这到底是是银票的事,还是旁的事?你不让我来也该给我个说法。”
那打手是人高马大的鲜卑人,他一步步把我往门外推,道:“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记牌,我们的赌局不开给你!”
我只得一步步退,赔笑道:“那我不记了行吧!”
有个赌客认出了我,用官话道:“就是他,轰出去轰出去,这厮打马吊没输过!把你家当钱庄使呢!”
我也认出了他,也切了官话道:“滚,上次我还放水让你赢了一把**”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那打手抓着右臂,一把推倒在街上。
一声骏马长嘶,飞驰的一驾马车险些从我身上碾过,那车夫身手极好,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住了马匹。
我惊出一身冷汗,车上连忙跳下一人来,扶起了我。
我捂着被撞到的肩膀,正咽着疼,那人却道:“咦,是公子你**”
我定睛一看,好巧不巧,这人便是方才在酒馆买酒的那个书生。
他关心地问了两句,我摇头摆手道:“与你无关,你去罢了。”
我又换了鲜卑语与那打手理论了几句,他恼羞成怒,边骂着“出千作弊!还敢用假银票!再来就打死你!”边挽起袖子要上前教训我,我只得跑到街对面,无奈地叉着yao喘气,对他道:“银票别人给我的,我都说了我给你换银两还不成么?出千更是没有!我了不起挽起袖子和他们玩嘛**”
唉,只叹虎落平阳,虎落平阳。
那书生瞧了半天,去了马车车窗外回了句什么,我无意中扫见,只觉得他的态度身形极其恭敬,以我在京都府近三十载磨练出的眼光,他这幅样子,马车里所乘之人不像是他的家人亲朋,反倒是像是主人。
思及至此,我忽然有些不安,这书生这般品貌谈吐,竟然是个下人?
徐熙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是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像是当年君兰和绿雪的那样品貌,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人家出身,寻常卫军不会招惹。
那这个书生的主人**
我不动神色地细细打量起那架马车,只见这马车的车厢极其宽大,一望便知里面舒适非比寻常,更何况拉车的四匹马皆是一等骏马,甚至不逊于当年谢明澜赐给我的那一匹,这等骏马寻常公卿能得一匹都是难事,这人竟然用来拉车?
无论怎么看,这马车主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我的心,忽然很shen地动了一下。
不管这车里所坐何人,我都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对那打手一抱拳,急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就走!”
那书生在车窗边点了点头,像是应了什么,这时忽然走过来,很客气地一把抓住我,道:“公子,我听明白了,是我之前给你的银票才闹出这场纷争,这是我的疏忽,给公子添麻烦了,来,我给你兑成银两吧。”
我怔了一怔,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打手唤了他老板出来,那老板会说官话,也有眼色,他打量了那书生一番,很客气道:“倒也不光是银票的事,是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来我们这里**记牌,这种在我们行里形同出千,今日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我满心想走,便勉qiáng道:“嗯嗯,对对,我就**挣点小钱,以后不来了不来了**”这才打发了那个老板。
那书生不依,又道:“请公子稍等片刻,我去为公子换银两。”
我只得又在那马车前站了站,不过片刻,却觉得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让我十分不安。
好在那书生很快取来银两,与我兑了银票,我便与他连忙告别。
待听到那马车行远,我偷偷回头望去,见那车帘晃了一晃,似也是刚刚放下。
我一路跑回温氏医馆,冲得太急,险些将堂中苏喻手上的茶水撞翻,见他挑眉望着我,我平复着呼xi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苏喻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起身道:“其实温某也觉得此地的医馆生意不大好做**正想**”
我语无伦次道:“别绕圈子了苏先生,我**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在马车里不知道是谁,难道是谢明澜?”
我虽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漫说谢明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就算是他,以他的x子只怕是要下来当街抓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我离开。
苏喻微微蹙眉道:“不可能是陛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我前不久收到舍弟的驿站传书,他在其中提到陛下,公子你也知道,栖云山大火之后**陛下一直有些**”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似还在斟酌措辞,“他还是不信你已经死在那场爆炸中,故而时常会去栖云山**看看,所以算算时间,他不会出现在此。”
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玉和之前借修缮护国观之名,暗度陈仓了许多火药囤积在观中,后来遣散了所有道士,那一日,护国观被炸成废墟,又引起了山火,足足烧了一个月,据说最后在护国观的废墟中,只找到一个穿着银甲的残骸。
玉和**他果然替了我。
我黯然了许久,却听苏喻又道:“不是陛下的话,那这附近会出现的朝中之人,便只有新任陇西府节度使周英,但他常年在外带兵,并不认识你,故而殿**公子你不必惊慌。”
我心中还在想着玉和,随口道:“万一是谢明澜的使者?”
苏喻开始踱步思忖起来。
这好像是他们这些文人通有的毛病,一想事情就要走来走去。
我等不及,一想到马车中那人的视线,就让我如坐针毡,我道:“总之不管他是谁,但是**被他看到了,我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慢慢收拾,我先走一步。”
苏喻淡淡地“A**”了一声,不知从哪取出两件狐裘来,对我道:“已收拾好了,门外有我平日出诊的马匹和骆驼,你想骑哪一匹?”
我默默接过狐裘,心中觉得苏喻这个人实在太棘手了。
谢氏子弟向来尚武,善骑she,好击剑。
我曾也是在剑术上下过苦功的,且卓有小成,当年还在宫中时,在比剑一技上,哪怕对上比我多练了几年的哥哥们,我也没有落过下风,输赢只在我愿不愿意罢了。
但那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远大志向。
曾经的我也以为自己将如同京都府大多王孙公子一般,听高楼笛,观长安花,如此这般了此一生。
习剑,chuī笛,不过是少年郎青涩的二三心事,只为了博取那人群中的心上人,向我投来一瞥或是一笑,仅此而已。
太子时洵曾经很少见的,夸奖过我的剑术。
他是太子,与其他哥哥不同,他学的是治国御民的纵横经略,加之每年秋冬时节便要病一场,无人敢勉qiáng他习武,他很少往武场来,只有极少几次,是为了陪伴父皇来看兄弟们比剑。
若是他来了,我就一定不会输,并且会赢得很潇洒,很漂亮。
他曾唤我到跟前来,一寸寸展开我的手掌,他望着我这双带有薄茧的手,道:“你虽平素心浮气盛,但也算于这一道下了苦功,甚好。”
彼时我来不及褪去比剑时着的银甲,极为乖巧地蹲在他椅边对他道:“臣弟愿为太子哥哥效犬马之劳。”
那时的他究竟知不知道,有一日我会用这只手执着长剑,带兵闯入正阳门,背叛他的齐国,bī宫我的亲侄儿。
我握着手腕摊开手掌,那上面的薄茧的早已褪得毫无痕迹了。
当时,我刚醒来的时候,苏喻为我端来汤药,我左手接过药碗,习惯x地用右手执匙,然后我发现竟再无力拿起。
苏喻坐在chuáng边的椅子上,他的眼神动了动,又流露出那般略带哀伤的同情眼神。
我端着药碗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右手废了,旁的没什么。
只是可惜了**
chūn雨,窗前,有人握着我的手,一笔笔写下“谢时舒”这三个字,他在身后对我道:“上善若水,舍予为舒,是个好字。”
唉,可惜了太子哥哥手把手教的一手赵体小楷。
苏喻这个人好像有一种敏锐的dòng察力,他见我喝了药,忽然道:“殿下似乎哪里**变了一些。”
他说这个话,也没有是真的让我回答。
反正我醒来后,关于是谁救了我这件事,他俩互相推来推去,韩姑娘说是苏大人把我送到她们韩家的别苑中,苏喻说是韩姑娘jīng心照顾,总之**
直到我对他俩说:“别谦让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谁救的谁被抄家灭门。”
他俩才神情各异的陷入了沉默。
趁韩姑娘不在的时候,我曾问过苏喻,为什么会把我送到韩姑娘处请她收留,她是一个nv儿家,且不说为她带来麻烦,他苏喻就不怕韩姑娘一个害怕把我jiāo出去?
问这话时,苏喻好似是随便找个方向望着,道:“去年中秋,宫中大宴百官,韩大人携了韩姑娘入宫赴宴。一个姑娘到底喜欢谁,眼睛落在哪里,眼中几分情意,自己也许不觉得,旁人却总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他yu言又止,我望向他,见他清澈的眼瞳中空落落的,像是有着三分自嘲三分倦怠,他终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自己的心,却是世上最难看清的东西了。”
至于苏喻这等忠臣孝子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放弃大好前程,跟着我到这漠北小镇隐姓埋名,他不提,我也没有问。
我想,并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个明明白白,更何况有些事,本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忆到此处,我还没想明白怎么甩掉苏喻,他却忽然握住我的右手手腕,蹙眉道:“怎么伤了?”
我倏地抽回手,自从这手废了,我就很不喜欢有人碰它,手腕上的伤疤狰狞,屈rǔ,时刻提醒着我谋划多年功亏一篑,落得毕生所学尽废的下场。
我缓了一下语气,道:“被赌坊打手推了一下,小伤不碍事,走吧。”
苏喻便也不语了,他又取来两把yao刀,为我将一把悬在yao间。
这漠北民风彪悍,马匪横行,平素只在镇上还好,若是出远门,不管武功如何,人人皆佩武器,纵然不遇敌,拿来切羊r牛r也是方便的。
见这苏喻一时半会儿打发不掉,我只得与他步出医馆,只是刚下了一级台阶,背后骤然起了一gu寒意。
那是习武之人的直觉,我没来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拔刀。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右侧暗处闪出一人,一抹寒光。
我心底只来得及闪出一句“好快的剑”。
他的剑冲着我脖颈而来,剑锋到时,我的刀也到了。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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