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好似过完了一生。
但自始至终,都有一支笛声贯穿其中,那笛声凄凉婉转,我一时听得入神,竟被拉扯出来。
我缓缓睁开双眼,见玉和正坐在我的chuáng边,他唇边横笛,我听了许久,越听越觉断肠。
我有气无力道:“你的笛子,chuī得不如我**”
笛声一顿,玉和在昏暗的灯下回过头。
他与我对视良久,伸手轻轻地抚上我的眉间,徐徐道:“殿下的眉眼生得好,无论是什么相貌,若是有这样的眉眼,都难看不到哪去。”
我纳罕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自己生得好,但是他好端端就夸起这种事未免也太奇怪,我正无言以对,他又从眉骨划到眼尾,道:“就是随了太妃的肤薄,你生气,难过,或是一激动,你自己不觉得,但这里总是泛着薄红。”
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玉和道:“殿下方才**这里红得很浓,我很久没见到你这样难过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怀中,道:“玉和,摸摸我。”
玉和依言抚着我的脊背,道:“殿下莫怕。”
我只觉得喉头发紧,空咽了几次,对他道:“明日你回栖云山去,不要再来了。”
玉和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我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继续道:“若我事败,帮我多照拂绿雪和君兰**绿雪被我宠坏了,这个x子怕是没有哪个主人会容她,你帮我为她寻个好郎君,踏实本分身家清白,愿意照拂她家人的,就可以了**我已在她知道的地方留了银子给她。”
玉和道:“我是个道士,做媒之事**也罢,我记下了。”
我继续道:“至于君兰,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太白楼上,那时我正在和韩大人喝酒,听到隔壁人说话,听出是一个富商带了一个相公,可是那个富商附庸风雅,君兰丝毫不附和,那富商急了,问他喜欢什么唱词,我本以为他无非就是在西厢记A拜月亭A里面挑几句,没想到君兰来了一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即便是回想,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那时我还以为他在玩笑,后来熟识了才知道**他长得阳chūn白雪曲高和寡的脸,但是身世凄苦,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即便**即便身份卑贱,却有凌霄之志,很难得**”
玉和道:“难怪时常见你教他写字。”
我苦笑道:“教了八百遍了也学不会**唉,本来我想找机会送他去老裴军中效力,这下老裴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若有万一,你帮我为他寻个出路吧。”
玉和道:“好。”
一时静默,我也想不到要jiāo代什么了。
玉和道:“殿下如此难过,是因为你是谢时舒。”
我道:“你这不是废话。”
玉和道:“若有一日,你不是谢时舒了,你便可以放下仇恨怨怼了。”
我摇了摇头,道:“你说下辈子么?大概吧**”
玉和笑了笑,道:“是天机。”
我道:“好好好,天机不可泄露。”
玉和道:“是极,是极。泄露了就不灵了。”
我用额前蹭着他的颈间,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听得玉和又道:“殿下都嘱咐完了?”
我又想了想,道:“嗯。”
玉和道:“殿下忘了一个人**我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思索起来,半晌后,我道:“的确,平素你与我走的那样近,我若事败,你多少也会被连累,不如**”我笑道:“这样,如果我事败,待看到情况有变,我就拼了命往栖云山逃,不管怎样,我都要撑一口气逃到你那里,你或把我缚了jiāo出去,或杀了我,你不但可以洗neng嫌疑,还是大功一件,如何?”
玉和长笑道:“此计甚妙,我在这里先谢过殿下了。”
我枕在他膝上,叹息道:“我累了,再chuī一支曲子吧。”
笛声又起,我长长出了口气。
裴山行送来的鹦鹉,不但个头很大,而且是个话痨,约莫它上任主人是个在鲜卑与齐国边界晃dàng的商人,教得这鹦鹉鲜卑语和中原话都会说,还都是讨价还价,吆喝叫卖的屁话。
我在后院喝酒,一壶酒没有喝完,它已经说了百八十句,烦心得很。
那日之后,我托病没有再进宫,只在王府中躲清静罢了。
玉和依言没有再来过,他也确实忙得没空来,太后大丧,需他主持法事事宜,估摸连杯茶都喝不上。
苏喻倒是来了几趟,我不好不见,诊脉等例行之事后,就和他在这后院默然相对饮茶,听得那鹦鹉一声一声的吆喝叫卖,那场景很是古怪。
它换成鲜卑语的时候,苏喻听不懂,见他露出疑惑神情,我就好心给他翻译道:“它说的是**花生瓜子大杏仁。”
苏喻怔了片刻,微微扬起眉梢,随后忍不住笑了一下,道:“虽然殿下大多时候都不大开心,但下官每每和殿下聊天都觉得十分有趣。”
我琢磨着这不似好话,也就没回,靠在椅背上出神,他陪我又看了看,天色不早,他站起来告辞,很认真地道:“殿下保重。”
我道:“多谢,代小王问苏阁老好。”
苏喻行礼的手还未放下,抬眼shenshen望了我一眼,眼中似有什么情绪动了动,终于还是归于沉寂了,那青衫转过身,徐徐走远了。
不久后,裴山行大半夜地翻墙来见我,好巧不巧他跳下来的时候正撞上提着灯笼巡院的君兰,给君兰吓了一跳,人还没看清就一拳砸在老裴脸上,要说他的功夫还是有的,一拳愣是给堂堂节度使的眉骨砸出血了。
绿雪在灯下不耐烦地推着老裴脑袋,边给他擦血边道:“有门不走翻什么墙!活该你!别动!”
君兰自觉做错了事,蹲在我椅子边垂头丧气。
裴山行倒是不怒反喜,狠夸一顿君兰反应快功夫好,直说以后要带他去军中建功立业,一番话又给君兰说得眼中发亮,缠着他讲沙场见闻。
我听得头疼,正要去睡觉,裴山行却拦住我,道:“殿下,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千万收好,莫要离身。”
我接过那物一看,见那物半臂长,别在yao间并不费事,中间*,盖上有通风的小点,心中顿时了然,道:“鸽筒?”
裴山行郑重点了点头,道:“这鸽筒中有两羽信鸽,鲜卑王已同意借兵给殿下共谋大事,我来时已让他们秘密将五万jīng骑布置在陇西关外,只是他索要城池甚多,已依殿下的意思,先应了,若是一切顺利,自先不用他,若是事情有变,殿下只管拉开鸽筒,我的人收到后,便会大开陇西关城门,放鲜卑骑兵进关,助殿下夺取天下!”
我打开鸽筒,取出两羽信鸽放在手心fu_mo,心中忖度着许多。
君兰霍然抬头,盯着我手上的信鸽,讷讷道:“陇西那么远,这鸽子能飞到么?”
裴山行道:“能,你看它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只见那信鸽的眼睛血红如同红宝石。
裴山行道:“这是天下一品的血鸽,不管多远他都能将信带到,而且飞得极快,殿下在这京都府放出,六个时辰必到陇西府,我已经试过多次了。若事败,殿下便往陇西去,等鲜卑大军接应!”
我望着灯芯,叹道:“真到那一步,本王也必将遭万世唾骂了。”
裴山行伸手道:“是,要不殿下还是给我吧,若有万一,反正我都是开关引兵之人了,也不差做放鸽人。”
我摇了摇头,将两羽鸽子放回鸽筒中,道:“事已至此,身后评说之事,本王又计较什么。”
说罢我将鸽筒jiāo给绿雪和君兰,吩咐他们妥善看管。
正事说毕,裴山行又说了些太后发丧之事,说着说着,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道:“玉和叫我带给殿下的,说是,今年的就早些给殿下了。”
我忙接过细看,是一个平安符,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布袋,里面按着是有硬币符篆等物。
这玩意我一年收他一个,自他学会做这些,就没断过,只是往年都在除夕给我,今年的确要提前给我了。
我抻开抽带,正想看看他今年画得符篆有没有长进,谁知被裴山行一把按住,道:“玉和特意叫我看着殿下,他说他知道你有爱拆这玩意的毛病**哦不,是习惯,特意嘱咐我叫你不要看,看了就不灵了。”
我心想他这种掌兵的多半是有些相信这些说头,便也听了他的,没有拆开,将平安符系好了口,收入怀中贴身放着。
又聊了一些闲话,裴山行说道:“你说那个小皇帝真奇怪,亲娘死了,他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道:“你有所不知,谢明澜在登基前养在别苑,他同太子哥哥、太子妃见到的次数极少,多还是什么群宴之类的,_geng本没有私下见过,谈何_gan情。”
裴山行奇道:“为何?”
我便将玉和师父的谶语说于他了,裴山行听着,目光逐渐yīn蛰,忽然道:“殿下!何不将此事传扬出去,我让人编成歌谣在京城串唱,说他方死了先太子,这也是实话,正好太后又刚驾薨,一说岂不是又被他方死了一个**”
“咔”的一声,我方知自己不自觉捏碎了一个茶杯。
我盯住了裴山行,缓缓道:“说话当为亡者避,你敢?”
裴山行忙垂下目光,道:“是末将失言了,殿下莫怪。”
被他这样一闹,我更觉乏了,qiáng打着jīng神又与裴山行敲定了诸事云云,议事罢,挥了挥手将他打发走了。
万事俱备,只待那一日那一刻,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我要教天地日月为之换色。
太后驾薨,举国国丧,将历时三个月,其间不得宴乐婚嫁,故而除夕之宴听说也就一简再简了。
我是无甚所谓,反正**无论今年除夕之宴是繁是简,这些赴宴之人也都不会再有心情享用了。
今夜雾蒙蒙的,月色浅淡,眼看要天明了。
估计现在百官都穿了朝_fu前去正阳门等候了,如果今夜像往年一般平常渡过的话,待到卯时,我便也会与百官同往正阳门,那里作为皇宫中最大的城门,一年只会在除夕当天清晨开一次,进了那门,我便会作为执鞭使,为谢明澜牵马坠蹬,前往太庙祭祖。
我想,只可惜今夜不会如往常般过去。
寅卯之间,是京都府守备最薄弱的换防之时,裴山行将与埋伏多年的暗线里应外He,dòng破京都府城门,带城外的两万陇西府骑兵直接杀入正阳门。
横竖没事gān,我立在王府庭院中,在月下chuī笛解闷儿,绿雪捧着一身银甲绕着我团团转,道:“殿下,你就别chuī笛子了,换上这个吧!”
笛声不停,我只摇了摇头。
君兰取来鸽筒奉给我,笛曲还未歇,我用眼神示意他为我挂在yao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君兰的手似乎有点抖。想来也是,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这等场面焉能不怕?想到这里,我有心安慰他两句,但是就在此刻,一支出云箭裹挟着凄厉哨声划破京都府夜空,我望着那道刀锋般的光亮,心下一顿。
“来了。”出云箭既发,说明老裴已顺利带兵进了京都府城门了。
只是这一停,这首“明妃出塞”曲终究没有chuī完。
我缓缓放下笛子,心想:琴声被断是逢故人,笛声被断不知是什么兆头,可惜玉和不在身边,不能为我解上一解。
绿雪趁我怔神,为我配上银甲,又不知去哪寻来的佩剑为我悬于yao侧。
我这王府离皇宫很近,不多时,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刀戟之声。
我听了一会儿,竖着笛子在袖口拭了拭,心下还是不甘没chuī完这一曲,再慢慢重头chuī过,气得绿雪直跌足。
明君出塞曲是首好曲子,据说是前朝一位大家为了和亲出塞的明妃而作,曲T凄婉缥缈,呜呜咽咽的十分_gan伤,寻常少年人心x刚qiáng倒不觉得,经过事的人,若是听入了神,垂下泪来的也是常事,要说这曲有什么缺憾,约莫就是太长了些。
王府高墙外燃起火光,杀伐之声渐渐平息了。
身后传来许多铁甲行进时的碰撞之声,又停了,身后突有人高声道:“恭喜殿下!裴节帅已率兵攻入正阳门!现下宫nei只有京都府观察使苏喻带来的不到五千兵士护驾,生擒谢明澜只是早晚问题,殿下大业已成!”
笛声又停住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到底是chuī不完这一曲了。
正阳门nei,从古至今,只有一人可以骑马。
可是今日,我一手攥着缰绳,纵着那匹乌黑的鲜卑骏马一步步踏进了正阳门。
文武百官簇拥着谢明澜立在长阶之上,他们身前仍有许多jīng甲兵护卫着,与老裴的骑兵呈对峙之势。
火把林立,映得这殿前如白昼一般。
裴山行原本在列前正与他们对峙,见我到了,下马单膝跪地高呼道:“誓死效忠九王殿下!”
他这样一喊,所有陇西府的兵士也齐声高呼,声势之大,颇有地动山摇之_gan。
我觉得太吵,抬手止住了。
我扫过阶上众人,见谢明澜在,文武百官在,苏喻也在。
老裴复而上马,喝道:“九殿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一人忽高声道:“谢时舒!你胆敢yīn谋造反,作乱犯上!”
我向说话那人面上认了一认,见是苏阁老,便懒得理他,只对谢明澜扬声道:“臣不敢,陛下,如今朝中jian佞横行把持朝政,臣举兵诛讨不过是为清君侧,是为了还政于陛下,辅佐陛下开创盛世A。”
我在马上晃晃悠悠,这话说得很是敷衍,别说我不信,就连谢明澜都轻笑一声。
苏阁老怒道:“一派胡言!叛王谢时舒,你素来láng子野心,包藏祸心!现如今还在此大言不惭矫饰你的谋逆大罪!”
我道:“本王谋逆?你们苏家世代久窃高位,营私植党,消除异己,挟皇恩以自重,本王不过是要铲除尔等jian佞权臣,何错之有?苏阁老,你现在自尽,本王留你全尸!如何?”
说这话时,我并没有往苏喻那边看上一看。
苏阁老道:“好一派慷慨陈词,好一颗苟且之心,谢时舒,时至今日你何必再扯着遮羞布不放,你血统不纯,白虏而已,如今还敢起兵造反,哪怕你今日将这殿前百官屠戮殆尽,你也没有资格继承大统!”
我心中被狠刺一下,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
谢明澜拨开前方护驾的老臣,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穿过层层人群,望着我道:“小皇叔,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朕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朕向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置朕于死地?”
我露出惊愕的神情,道:“陛下,承蒙您今日还唤臣一声皇叔**臣,_gan激涕零,只是您是听了谁的谗言?臣怎么敢杀你?你是圣英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臣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断不敢碰你一_geng手指!臣只求你长命百岁,为太子哥哥开枝散叶,延续代代。”
苏阁老指着我道:“白虏还敢提先太子!如今太后尚未下葬,尸骨未寒,你就迫不期待起兵作乱,有何面目提先太子!”
我一字字道:“本王将辅佐陛下,踏平北国,降_fu鲜卑,一统天下!开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盛世,太后在天有灵,更该欣慰才是A!”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齐齐变色,李御史失声道:“九**叛王谢时舒,你竟然要再起兵争!”
我望了望他,他年纪大了,发须皆白,我知道若换旁人,他这样的诤臣一定较之苏阁老更先怒斥陈词,他今日一言不发,直至现在才忍不住出言**于他已是一生罕见之事了。
只可惜我辜负了他。
*的鲜卑骏马不耐的打着响鼻,焦躁得直转圈子,我不得不攥着缰绳,随它绕了一圈。
不管它怎么绕,我都直视着谢明澜道:“不过是为了成就大业罢了,哪一位帝王没有统一天下,立不世之功的雄心壮志?陛下,臣愿为你征战沙场,开疆辟土!”
苏阁老震惊过后,连连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时舒,你谋划多年,原来只是为报私仇!为报一己私仇竟要再挑起战事,置齐国百姓于水火!白虏尔死不足惜!”
谢明澜沉默片刻,冷道:“若朕说不愿意呢?”
我微笑道:“陛下雄才大略,一定愿意,陛下万金之躯,只需稳居庙堂金座之上,垂听臣的捷报便是。”
谢明澜道:“听你所言,朕若不依,你便要幽禁朕了?”
我大笑几声,道:“臣不敢,臣不敢。”
李御史撒泪道:“上兵伐谋,其次伐jiāo,其次伐兵,齐国安定不过十年,百姓休养不过十年,九**你为何要一意孤行A!”
苏阁老在旁冷讽道:“李御史,这就是你次次回护的九殿下,你还听不明白么?十年前云郡主和亲出嫁,此子至今没有咽下那口气!你多年委曲求全,装得一副不死不活之相,是为麻痹众人,只待今日吧?哈!好shen沉的心机!恨先太子不听吾等进言,酿今日大祸!”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俏皮道:“啧,被你猜得死死的,苏阁老你既然言中了,该开心才是。”
李御史摇头道:“便是有这等野心,也该由陛下亲为,你越俎代庖**实在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举!”
我道:“李老爷子,你说别的我不与你辩,只有不悌,我万死不敢领**”
我一把抽出佩剑,望着剑锋寒光道:“先太子殿下对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我心中不敢对他有一丝不悌之心**”
不悌一词,如同火之燎于原。
明知不该的,明知此时此刻不该如此的**但是心中的火仍是烧得漫天漫地。
我闭目忍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霍然怒视谢明澜道:“太子哥哥言传身教,十年来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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