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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弟喝茶,再用些点心吧。”帘后的太后这样说到。

我道了声是,看了一盘子绿油油,心想她这个口味真是多年未改……

正要勉qiáng伸手去取,却被谢明澜抢先一伸手,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却不理我,只将盘子递给程恩,低声道:“去换些咸口儿的来。”

说完他又正襟危坐着,对我问询的视线视而不见,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是与我赌气。

我与太后又闲话不久,吃了两块程恩新换上来的点心,见天色不早,正欲告退,太后忽道:“九弟,还有一事……”

我只得又站了,太后沉默良久,道是她近来身子不慡,栖云山虽然坐落京郊,但去一趟也是舟车劳顿,故而她今年去不得栖云山了,叫我代她遥祭那位表妹。

我应后,她幽幽叹息道:“这事也是难为你了,不过时至今日,也没有旁人可代哀家去了,九弟多辛苦些。”

我口中只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便告退离去了。

谢明澜与我一道退出来,他挥退了步舆和侍者,只留程恩在身边,他略略地走在我前面,却不理我,只与我不远不近地走了一路,一语不发,我看着神色也是yīn晴不定的,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我见程恩向我使眼色,那意思看着是叫我与他说话,我只得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这才想起一事,道:“陛下,臣的伤已大好了,多谢陛下关怀,只是苏先生大才,如今因臣私事拖累了他……臣心中也多愧疚,按察使一职公务繁忙,恳请陛下放苏先生去忙国事吧。”

程恩的脸渐渐皱成一团,拭了拭额头。

谢明澜脚步不停,像是没听见般,直到我又唤道:“陛下?”

谢明澜这才沉沉道:“苏喻已经来回过朕了,他说你的旧伤是火药所致,伤及了根本……当年又未曾jīng心医治,才留下病根,这次须待他jīng心为你调理几年。他已经自请左迁京都府观察使,即日起留任京中,方便调理照顾你的伤情。”

我闻言一惊,这都哪跟哪,京都府观察使这个官职……我没记错的话职责是协领调度京都三万戍京jīng兵,虽然是文职,却总在兵营行走,又责任重大,相当于捏着谢明澜的命脉,他……他一个文弱书生掺和什么?

回想起他意味深长地望向我那一眼,我越发觉出几分深意来。

我正待思忖,谢明澜停住脚步,皱眉对我道:“你那个……君兰呢?堂堂亲王,身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我随口道:“承蒙陛下厚恩,留臣在东宫养伤,只是东宫重地,他的身份卑微,不该在此,臣打发他先一步回府了。”

他面色稍霁,轻哼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了。

又走了走,眼看再转几个弯都到宫门口了,他仍是没有离去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道:“你的旧伤没有好全,朕……我之前不知道。”

我躬身道:“臣惶恐。”

毕竟那已经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又因为命格一事,父皇母后虽然当场赐死了玉和的师父,但是心中仍是信了,怕他方了太子时洵的寿,所以一直把他养在别苑择人教养,这宫中压根没有什么人与他亲厚。

至于我的那点旧事,当年知之者虽不少,但当年在场之人也都是公卿重臣,他们对我有些心中多有亏欠,故而也不会再往外说,所以谢明澜不知道实属正常,怪不得他。

待已经行到宫门前,谢明澜停住脚步,我见他既不是要出宫,也不是要回养心殿,他就只是负手站在宫门前,一副冷峻模样。

可我是要出宫回府的,见他那样,我一时间告退也不是,不告退也不是。

静默良久,我与程恩眼神jiāo流了几个回合下来,只得试探道:“呃……臣……之前偶得一柄宝剑,名唤拂白,臣见识浅薄,只有见到那柄拂白时,才知什么是‘一尺寒光堪决云’……不知陛下可愿驾临一观?”

谢明澜闻言微微扬起眉心,竟似有些吃惊。他仍是负着手,不知思忖什么,而后却微微偏过头去。

我正对着程恩皱眉,却听谢明澜轻咳一声,转过身慢吞吞道:“既然是小皇叔一番好意,朕今日闲来无事……那就去看看吧。”

谢明澜换了便衣,轻车简从,不多时与我到了九王府。

我一直没有封号,太子时洵走得早,没有来得及上奏先帝赐我封号,后来先帝因为痛失爱子,一病不起,不出几年也跟着去了,也没来得及管我的事。按理说其他皇兄们都是按封地取得封号,可我又被太子遗旨留在京中,没有封地,朝中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提,总之这事儿就一直搁下了。

好在京中就我一个亲王,王府也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倒不至于叫混。

我的府邸惯来门前冷落,人丁稀少。府内有一个老眼昏花的管家,他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做些门子杂役的活计,他还有一个小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是近年让我宠得越发泼辣,因着还未到出嫁年纪,便留在府内做侍女,平素端个茶递个水,脾气上来了敢顶我几句。

我御下不严自己是知道的,统共就这么几个人也没什么可御的,可是我也没想到,我们一行人到时,我一开门,正碰两人推门出来,巧不巧的与我正撞了个满怀。

若只是撞到也就罢了,偏这二人大白天穿着夜行衣,蒙得严严实实就剩一双眼睛,一人提着一条哨棍,我再定睛一看,不是君兰和我那侍女绿雪又是谁?

我还没怎样,却给程恩吓得够呛,一声“护驾”喊出去,顿时刀光剑影一片。

我忙对两人喝道:“你俩胡闹什么!胆敢冲撞圣驾,不要命了?”两人这才方知闯下大祸,忙丢到武器扯掉蒙面,跪地告罪。

我正唤了人来押他俩下去,却见谢明澜挥退侍卫,扬手止住了,他似笑非笑道:“小皇叔的家人着实有趣,这番打扮有什么缘故,又要往哪里去?也说与朕听听。”

王府堂中,谢明澜落座正位,道:“小皇叔请,朕听听罢了。”

只是唯一一个端茶递水的侍女在堂下跪着,我只得先与程恩私语几句,叫他去奉茶了。

这边事毕,无奈之下,我只得对两人道:“你俩胡闹至此,到底有何缘故,赶紧和盘托出,本王定当家法处置你们!”

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有些心虚,我这九王府哪来的家法。

绿雪和君兰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人只看了看我,你一句我一句便把此事道出。

原来是昨日绿雪拉着君兰去一酒楼吃小灶,恰逢几个下值的皇宫卫军在那吃酒,那几个卫军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轻薄了酒楼里的卖唱姑娘几句,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绿雪这小丫头被我宠得骄纵泼辣,见状便上去与人出头,与他们口角了几句。

后来那几个卫军一看,发现绿雪比那卖唱姑娘生得更为秀美标致,就转而言语轻薄于她,一时间说她不过,那些人便开始动手动脚,绿雪仗着自己有点三脚猫的功夫,趁其不备一个大耳光就抽到人家脸上了。

君兰彼时还算识大体,他从皇宫中捡了条命出来,生怕给我在外生事,故而他本不愿出面以免横生枝节,只是他眼见绿雪吃亏,莽汉之心一动,便也按捺不住,上前喝止。

后来那几个卫军又一看,这里竟然还有君兰这么个样貌出挑到扎眼的,登时眼睛都直了,又放了绿雪转而又去缠他……

我听到此,忍不住扶额道:“这都什么跟什么,早晚把你们两个轰出去。”

总之,这两人与那几个卫军在酒楼叮叮咣咣大打了一场,直闹到掌管京城治安的金吾卫闻讯赶来,这俩人才自知闯了大祸,顿时撒腿就跑,那几个卫军向来是作威作福,何曾吃过如此大亏?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唤来了营内兄弟,追着他俩满城满街的跑了一天。

绿雪和君兰两人好不容易甩掉他们,今日越想越气,二人一合计——可他俩一个莽撞一个泼辣,能合计出什么好来?故而大白天就扮上了夜行衣,预备去卫军营外蹲那几人,好报复一顿出气。

我越发没好气道:“谁借你们的胆子,还敢夜袭卫军军营?若是金吾卫上门来要人,本王也保不住你们。”

谢明澜倒是听得饶有趣味,听到最后他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他唤来程恩吩咐了几句,又问道:“现在的卫军统军是谁?”

程恩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道:“是叫徐熙……此人今年刚升的统军,听闻他治军严谨,按说不会放任手下如此放肆……”

谢明澜道:“叫他即刻去查,查完回禀。”

而后,他目光在君兰身上定了许久,口中却是对我缓缓道:“原来小皇叔喜欢的是这样活泼生动的美人。”

我告了罪,直道治下无方。

谢明澜道:“罢了,今日是来看剑的,不要被杂事扰了雅兴,此事日后再说。”

我道了是,命君兰去取了剑来。

拂白是一柄好剑,见过了它,旁的宝剑都成了破铜烂铁。

我从剑匣中取出,双手捧了呈与谢明澜看。

谢明澜取在手中,拔出一截,便见寒光耀眼,那拂白剑身通透,当得上一句刃如秋霜,待他拔出剑鞘,挥之只见剑影,又当得起一句一尺寒光堪决云。

谢明澜道了一句:“好剑。”说着似爱不释手,竟要伸手去触。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道:“陛下小心,拂白太过锋利,可chuī毛断发,伤人不见血。”

谢明澜垂眸看了看我握着他的手,随口道:“当真?”

我用手指轻轻一抹剑锋,摊开在谢明澜面前。

开始时只见无恙,片刻过后,忽见一道血色裂开,许多鲜红涌了出来。

我道:“千真万确。”

咫尺间,谢明澜反握住我的手,忙唤程恩去取伤药来,皱眉道:“你直说当真,朕怎会不信你,为何要亲身试剑?”

我撩起下摆,郑重半跪在他面前,道:“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望陛下谨记。”

谢明澜试图扶起我的手僵在半空。

我就说谢明澜不是当明君的料,在这点上他远比不上他爹,韩非子这篇我都怀疑他有没有认真读过,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都说了,当帝王人主的祸患就在于相信别人,你信了谁,就形同受制于谁。这么浅显的做君王的道理……唉,别说太子时洵,就是苏大儒在世,看到这个除了相貌其他远不及谢时洵的当今圣上,真不知作何感想。

一室静默,忽然,君兰也一跪,低着头一字一字道:“此等好剑,只在掌中赏玩却无趣,草民斗胆,愿舞剑为陛下助兴!”

“放肆!”我与程恩同时出口。

谢明澜眸色深沉,平淡道:“哦?你会剑法?”

君兰道:“是,乃是九王爷所授,草民学艺不jīng,只堪博陛下一笑罢了。”

谢明澜侧目望向我,目光像是凝在我身上。

我借着程恩为我包扎伤口的当儿,避开他的眼神,对君兰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在陛下面前舞剑,还不快下去。”

谢明澜却冷道:“也无妨,朕也想看看小皇叔所授剑法是何等犀利。”

说罢,他随手一掷,那柄拂白霎时间钉到君兰脚边,发出“铮”的一声龙吟。

君兰道了声谢恩,拾起拂白,只见他目光如炬,双指抹过剑锋,正要起势之际,突然有人进来通报,道是京都府观察使苏喻前来见驾,正在门外候见。

苏喻似乎是急行而来的,虽说他在极力平复,但还是看得出气息极乱。

他先是一扫堂内众人,方下拜见礼,起身后,他的目光停在君兰和他手上的拂白剑上,他似也对这剑很有兴趣,道:“听闻陛下与九殿下赏剑,下官不请自来,还望恕罪,下官虽于武学一道甚是浅薄,但是少年时也曾习过几日剑法,可否借剑一观?”

见谢明澜颔首,我从君兰手中取过剑,递给苏喻。

苏喻细细端详一番后,一指弹向剑身,又是一声龙吟。

直到归于静默,苏喻才道:“好剑,不知此剑可有名字?”

我在旁道:“此剑名唤拂白,取……法家拂士,风雪清白之意。”

苏喻想了想,道:“拂白虽是好名字,只是……依下官拙见,这也许不是此剑本名。”

闻言,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苏喻与我对望,依旧容止不迫,他又道:“微臣才疏学浅,只是觉得此剑太过霸道,看起来不像‘法家拂士’的士大夫之剑……”

我在这一瞬间,愈发觉得苏喻这个人有趣极了。

好在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故而谢明澜也没在意,被他一搅,君兰剑舞一事也都没了兴致,就此搁下了。

又闲话了些时候,眼看天色更晚,谢明澜便在程恩恳劝之下回宫了。

临行,他撩开帘子,唤我到跟前,我只得弯下腰听他有什么吩咐,谁知他只对我低声道了一句:“小皇叔,你今日说的没错,不过……我信你,你记好。”

说罢,放下帘子,离去了。

长街,华灯初上。

我目送许久,直到身后忽然有一人道:“比起‘拂白’,‘霄练’这名字更适合这柄剑吧……九殿下。”

我慢慢转过身,直视着苏喻。

苏喻亦不闪躲,坦然道:“苏某没记错的话,‘霄练’是旧朝天子佩剑,后因战祸流失于鲜卑,因缘际会之下,近年竟然得见天日,便是如此凑巧,我任按察使巡查各地时,曾在陇西府节度使裴山行那处见过此剑,今日它虽换了剑鞘和吞口,但苏某既然见过,便决计不会认错。”

我笑道:“苏先生好眼力。”

许是我承认的太痛快了,苏喻竟然怔了一下。

“多谢九殿下如此坦诚……”苏喻道:“可是,殿下身为亲王,配天子剑,乃是大逾礼制之举……而且裴山行使手握重兵,身负镇守边关要塞之责,他究竟与殿下有何关系,为何不将天子之剑献给陛下,而是赠与殿下?”

我道:“苏先生鞭辟入里一语破的,只是本王不解的是,苏先生为何不当着陛下问呢?”

苏喻立在原地,像是被问住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他久久不答,我告辞离去,转身把拂白抛给君兰,道:“拿着玩吧。”

谢明澜临行时对我说……他相信我。

心中有一块不知名的地方泛起莫名的酸涩,只是那酸涩很淡,并留不住太久。

我长叹一口气,惋惜地想:可惜……他太年轻,错信了我。

冬月初四,大雪。

谢明澜御驾出巡,亲往栖云山祭祖,仪仗卫队等浩浩dàngdàng地排出几条街。

前有净水泼街,金甲卫士开道,后有仗马宝象缀后。长街两侧俱是跪拜的百姓。

我也难得穿了朝服,骑马随行。

偏好死不死,与我并骑的竟是个老熟人。

徐熙一身jīng甲,乍一打眼还真有几分威严气度。他不敢和我齐头,驱使着马儿错后小半个身位。

我只当未看见他,只顾自忖着心事,一手攥着缰绳,只随着马儿晃晃dàngdàng罢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徐熙似乎终于忍不住策马上来,小声道:“九殿下,好久不见,下官发现玆是一碰到您,我就走背字。”

我不搭茬,只当未听见,他又道:“当年给您当伴读,挨打我就不说了,后来您进东宫读书了,行,我不配进东宫伴读,被遣出本堂我认了……后来我弃文从武,好不容易承了我爹的那点爵位,进十六卫混个差使,这刚有点起色,怎么您还赶尽杀绝呢?”

我望着远处栖云山山顶,漫不经心道:“徐统军,你现在统领皇宫卫军,担护卫陛下的重任,这可不是‘有点起色’吧,恩宠隆盛,天下谁能出其右啊。”

徐熙“啧”了一声,急道:“九殿下,您那两位家人大闹太白楼的事儿,我审了呀,怎么和您在陛下面前说的不一样呢?还‘被卫军追了八条街’,反了吧?怎么我审出来的是您的两位家人追了我的人八条街给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容下官说句大话,我治军极严,手下人不敢在外面闹事,再者他们都是在宫内当值的,都是有眼色的,只一看那二位品貌,便知不是等闲人,怎么敢欺侮他们?”

我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是他俩胡闹怕被本王怪罪随便攀扯你们,既然你已经自审出结果了,去回陛下就是。”

徐熙也被气笑了,道:“九殿下说的真轻巧……谁不知陛下……”

“九殿下!”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程恩策马,自前面逆着仪仗长队行了过来,行至我面前,双手碰上一件猩红鹤氅,道:“陛下说今日严寒,赐鹤氅一件,望九殿下保重身子。陛下还说,虽按祖制,亲王该是骑马随行,但是希望殿下不要逞qiáng,坐轿也使得的。”

我道了谢,对不远处的华盖伞帐遥遥一揖,接了过来,等程恩走了,随手将大氅搭在马背上,道:“徐统军,请继续说。”

徐熙露出牙疼神情,道:“还说什么?下官还敢说什么?”

可不多时,他还是仿佛咽不下这口气,又道:“下官求求殿下了,麻烦您和陛下面前美言两句,圆一下此事,下官这就绑了那几个到府上赔罪,另有一些歉意给那二位买零嘴吃,可否?不然下官实在无法jiāo差……您总不能从小到大只可着一个人欺负吧。”

拽着缰绳的那只手冻得疼,我缩回袖中,又换了一只手,这才慢慢道:“徐统军上次弃文从武卓见成效……今日,还是想想弃武从什么吧。”

说罢,不顾他铁青的脸色,我加了一鞭,与他拉开了距离。

行至正午,已到了栖云山。

玉和领了一众修士迎候在山门前,今日他也穿得隆重,层层叠叠的玄色道袍迎风飒飒,道冠正束,但还是有几缕系不上的额发垂下来,两条坠带自道冠侧分下来垂在鬓边,迎风飘动。

看着他在百官面前端得仙风道骨的样子,又想起他在我chuáng边翘着脚玩那两根坠带的不靠谱模样,我越发觉得好笑。

冗长见礼中,我与他在人群中触到目光。

有月余不见,我忍不住扬了扬唇角,他在圣驾前不好露出什么特别神色,只双指捋过坠带,眼风轻飘飘地在我面上一扫而过,转身领路去了。

祭祖仪式繁复,耗费时久,更何况栖云山上寒意较城中更添一层,而且昨日刚落了雪,今日虽出阳了,但积雪未消,我站到礼毕回了房间,又发起高热来,祭圣英太子便没去。

谢明澜祭完他爹,听闻了便来看我。

他坐在chuáng边,摸了摸我的额头,蹙眉看了我半晌,道:“都叫你不要骑马逞qiáng,这下趁愿了?”

我叹了口气道:“臣的错。”

他没好气道:“你这错认得快。”

谢明澜在我chuáng前又坐了半天,好像还是很生气似的,又冷哼道:“还能拿你怎样,说又说不过你,打你你就敢死给朕看,看着烦心,罢了,眼不见为净,朕走了。”

虽然说着,他又叫人唤了太医和苏喻来,吩咐了两人留下仔细看护。

他是一国之君,不可一日不在宫中,故而嘱咐许多,最后只得在众人恳劝之下返程了。

苏喻对我的脉案可谓熟得不能再熟了,谢明澜一走,他就放太医离去休息了,一时间开方煎药不提。

我喝了药发了汗,便沉沉睡去了,再醒时,一望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苏喻和衣蜷在窗边小塌上正睡得沉,我望着窗外明月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我蹑手蹑脚下chuáng来换好衣服,披上大氅,去取了些东西,向山上去了。

这栖云山我也很熟,齐国尊道教为国教,皇室子侄每年都要来住上个把月静心修身,有些皇子比如太子时洵,有出家代身,便不用自己亲自来,像我这种难得可以借此躲开东宫繁重功课的,便是一年也没有落下过。

我顺着记忆,步到险峰上,崖下就是万丈深渊,头顶却是一轮明月。

我取出一支白色山茶花,一松手,就被风带走了,那一点白飘飘洋洋沉入乌黑崖底,直到看不清了。

我在崖边扬起一把纸钱。

遥寄佳人……也只是遥寄罢了,那人香消玉殒在千里之外,不知魂归故里了否?

我十岁时,时年正与北国打仗,连年战事断断续续总不消停。

但宫内那年的大事,却是太子妃的一位远方表妹被接入宫中了。

那位表妹姓云,母亲早逝,父亲算是皇亲国戚,有着世袭爵位,只是后来战死沙场,父皇念她家忠烈,孤女无人照拂,便开恩把她接进宫中,因着她和太子妃沾亲带故,所以就留在太子妃那边教养。

她后来虽然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但是在当时才九岁,只是天真娇憨的小姑娘罢了。

我记得初见是在家宴上,太子妃忽然小声逗她:“你为什么总盯着九弟看呀?”

虽然小声,但是我坐得近,还是被我听到了。

云姑娘歪头盯着我直瞧,道:“九哥哥长得和别的哥哥不一样。”

纵使那时已经练出了些厚脸皮,但听到此话,我一时间仍是有些难堪,我的相貌因为随了母妃一些,确实有些异于中原人,宫内之人背后的编排我也只当不知罢了,她却还是头一个当面说的。

太子妃听了,也赶忙拍她的手。

那云姑娘仍是天真地望着我,痴痴道:“可是云儿瞧了半天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只觉得九哥哥的眉眼特别好看,一看就……陷了进去,想一直看,拔不出来了。”

太子妃又笑又叹,嗔道:“你这个不知羞的小妮子。”

我也忙别过目光,心中却是巨震,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暖意,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滋味。

她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因为我在东宫读书,见到太子妃和云姑娘的机会便多些,我和她年纪相仿,再加上初见那一层缘故,我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宫规矩大,我与她每每相见,俱在长辈在场的情况下,时隔多年,现在想来那时也许心中确有朦胧好感,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仅此而已。

待我长到十五六岁,云姑娘也有十四五,出落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她的画像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传得天下都知宫内有位天下第一美人云姑娘。

因我与她二人又快到了婚配年纪,宫内诸人都当云姑娘是未来的九王妃了,时常拿我们打趣,就连父皇也甚是满意,有意指婚我们。

但在我十六岁那年,我母妃病逝,我悲痛发丧后,须守孝三年,这一桩婚事便放下了。

第二年,与北国的仗已经打到第六、七个年头,两国俱是元气大伤,此时北国却勾结鲜卑,鲜卑陈重兵于陇西,意图与北国一北一西夹攻齐国。

若只是北国一国,齐国尚且有一战之力,但西面鲜卑近年来横空出世了一位叱罗将军,此人用兵如神,短短几年扫平周遭小国,亦对齐国虎视眈眈。

眼看江山社稷倾覆在旦夕之间,北国突然遣使者前来,声称愿与齐国罢兵言和,只求娶天下第一美人云姑娘,让她和亲北国。

那日,我头一次闯进东宫,彼时谢时洵已是监国太子,我跪在太子时洵面前,求他不要应此事。

我对他道:“鲜卑与北国的联盟并非牢不可破,他们两国之间亦有血海深仇,如今只是为了利益暂时联手,北国突然要和亲,定是他们两国之间生了嫌隙,臣弟愿出使鲜卑,斡旋此事,待鲜卑退兵,只剩北国不足为惧,不需送云姑娘去和亲!”

彼时太子时洵望着我的眼中,有许多悲悯之色。

这种神色并不常在他面上出现,只是那时我还不明白。

最后他只是轻轻道:“你去吧。”

十七岁那年,我奉母妃遗命,带着她的一缕长发,出使鲜卑。除此之外,另带了一支千人的jīng兵叫他们扮作随从,又押一些珍宝,最后叫来玉和随行。

鲜卑是我母妃的家乡,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想回去,可惜直至逝世也没有机会。我也借着那次出使,得以送她一缕长发返乡。

事实上,如苏大儒所抨击的,我的确一直与鲜卑王室有些暗地里的jiāo情,我本就流着一半鲜卑的血,只是以为仗着这些就可以劝他们退兵实在天真,去了之后,我们方知道鲜卑朝中已分为两派,鲜卑王是个刚登机的幼主,他本已满足现状,并不愿出兵,奈何那位叱罗将军功高震主,一意用兵。

我只得又去了陇西,求见鲜卑叱罗将军,谁知这位大将军听是我,竟然战甲都未来得及穿便前来与我相见。

他见了我,直道了三声“像”,我方知他原是少年起便一直倾慕我母妃的。

我与他虚与委蛇许久,不提罢兵一事,只恳请他为我母亲的长发寻鲜卑境内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入葬。

中间曲折不提,总之那叱罗将军虽然犹豫,最终还是应允,亲自带jīng兵护送我去了,在那里,他被玉和事先带人埋在那里的火药炸得灰飞烟灭。

那时玉和也不大,火药也是他炼丹时偶然所得,彼时用的并不熟练,引线太短,为了确保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万无一失,他不肯离去,险些与那叱罗将军死在一处。

我最后一刻踹开他,虽侥幸未死,但是后背被炸得血肉模糊。

大将军一死,鲜卑王即刻同意罢兵回朝。

我听闻这个喜讯,顾不得伤势,一人甩下兵士,快马加鞭赶回齐国复命。

再后来……再后来……

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太子时洵墓前。这还是我第一次前来,从前……我不敢,不愿来。

墓碑上刻着他的谥号,实在太长了,所以现在的人提起他,只取了一个“圣”字一个“英”字。

我伸指触上墓碑,触及的是一片冰冷,我仔仔细细描了他的名讳一遍,缓缓阖上双眸,向后扬起一把纸钱。

就这么饮一口酒,描一遍他的名讳,扬一把纸钱。

纸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像雪一般。

十年前,我狂喜地赶回齐国皇宫时,天空中也飘着大雪,明知不可能,我却记得仿佛是有这般大。

我没日没夜的赶路,一路跑死八匹马,赶回时浑身泥泞落魄不堪,形容如同疯子一般,我也确实像疯了一样,逢人便抓着说“鲜卑退兵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却只用复杂却同情的神情看着我。

直到我遇见一个相熟的宫女,她原是面无表情的,直到见了我才软软跪倒下去,泣声道:“九殿下你回来了,和亲队伍……半个时辰前刚出北门……”

我登时如五雷轰顶怔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我竟已闯入了养心殿。

侍卫边阻止我边急道:“太子殿下与各位大人正在嘉赏殿试三甲,殿下不可进去!”

我挣开他们,直踹开大门。

屋内的人不多,也不少,我缓缓环视了一通,在场的莫非王孙公卿和亲近的心腹重臣,除此之外,还有三张年轻的面容,其中竟有苏喻,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回避我视线的,他只是哀伤地望着我。

至于旁人,我所视之处,他们纷纷躲开我的目光,室内静得可怕。

谢时洵端坐在案后,面色苍白,面对我的无礼,他极为少见的没有斥责我。

我一步步走向他,走到跟前,却骤然脱力,只听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抱着他的腿,一开口却觉得自己颤抖着声线道:“太子哥哥,鲜卑撤兵了,鲜卑撤兵了,你下诏,把云姑娘召回来,好不好?我去追,她们刚走不久,追得回来的,追得回来的!”

太子时洵缓缓伸手抹去我脸上的血污,眼中似有心疼,但更多的,仍是悲悯。

他面色更加惨白,阖上双眸,道:“本宫,不能下诏。”

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我求你啦!”我崩溃道:“求求你了,鲜卑退兵了,云姑娘不用和亲了!我求求你啦……”

太子时洵的手指很冰凉,我死死抓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哀求道:“太子哥哥,你答应过我,你忘了吗?”

太子时洵眼眶中也似有水气,但是那并不分明,他缓缓从我手中抽出手指,我手中一空,却听他在平静地一字一字道:“本宫没有答应你。”

我惊愕地指着他,千言万语梗在喉中,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有热泪滚滚而下。

我兀自跪在原地,浑身颤抖了半晌,忽然回身抬起手指横过室内众人,愤恨道:“这屋里的人,你们一个个贵极人臣,平时号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为何现在都躲在后面,为何眼睁睁看着,把一个女人送进火坑?”

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应我,屋内依旧寂静如同坟墓。

直到太子时洵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咳出来似的,他接过程恩递上的手帕又咳了许久,稍加平息后,他垂眸看了一眼手帕,便合了起来,紧紧攥在掌心。

“谢时洵,我恨你……我恨你……”我万念俱灰地指着他,恨得心都剧痛起来,我夺口而出道:“我恨不得你……”

在场众人齐齐变色。

只是“死”字就在嘴边,我恨他,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无法将那字说出口。

我衔恨般咬住最后一个字,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转身便走。

我知道自己走得踉跄,连夜赶路外加伤势愈重,我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站住!”

两个侍卫上前拦住我,我剧烈挣扎起来,道:“你们不敢,我自己去,我自己去!”

谢时洵似还带着微微的喘息,他道:“谢时舒,今日你不能出这个门。”

我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我咬牙道:“谢时洵,你学了那么多治国安邦之策,到头来不过就是……送一个女人去和亲!”泪流到尽头,不知为何却大笑起来,我道:“云姑娘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能如此无情?啊?除非你今日把我打死,不然我一定要去。”

谢时洵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只能看到他的靴子,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皇家受天下人供奉,便当为天下人作为牺牲,本宫对云姑娘无情,正是对天下子民有情,边疆战祸多年,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只看到一位云姑娘,却看不到千千万万的云姑娘。”

又过了很久,他道:“倘若本宫还有……”这一句猝然而止,他停在那里,再没有了下文。

……对她无情,却是对天下子民有情。

我又扬了一把纸钱,描了一遍他的名讳。

许是酒喝多了,眼前有些虚影,我抵着冰冷彻骨的墓碑,叹道:“你没有错,可是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再没有了恨意,我靠什么活着呢?但……我不恨你。”

只有风声拂过林间,没有人回应我。

我又低声道:“太子哥哥,当年你欲言又止那一句是什么?你说倘若你还有……就止住了,难道是,倘若你还有时间吗?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啊,倘若你还有时间,你也不愿送她去和亲么……”

我苦笑一声,扬了一把纸钱,自言自语道:“可惜天不假年,天不假年……造化弄人罢了。”

云姑娘和亲嫁入北国,不到半年,丧报传来,只说水土不服,发了急病,香消玉殒了。

那之后直到今日,再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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