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以后元猗泽在灯下读书,翻的是本前朝的笔记,因其中chūn秋曲笔对朝廷多有贬抑故被保留。元猗泽极少看这样的文字,书之曲折读之不快,文人牢骚罢了。但如今他左右无事拿来翻翻,觉得这字里行间意有所指的酸味还挺有趣。
近侍董原入内的时候便见到皇帝支颐靠在凭几上正在安静读书。他是元猗泽心腹,自入御苑后便被专人监视,只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元猗泽睡眠极浅,要靠他调香助眠,所以这时候元頔也只能将他放进来。他上前拜见主上,元猗泽搁下书招呼他:“看书用力了,眼睛乏,替朕揉揉。”
董原轻车熟路地扶他躺下,指间夹了片檀香开始替他揉捏解乏。
元猗泽与他自小相识,说话便少了些顾忌,如今的情势下更是无所谓,便缓缓道:“这些时日无须劳心宫务,觉得如何?”
董原应道:“省心。”
元猗泽闻言轻笑一声:“正是。”
随着董原手下动作,元猗泽呼吸逐渐放轻,董原便更小心翼翼生怕再惊动他。
正在这时帘外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灯火映照下那影子越来越近,直到在屏风前止步。
董原不做声,屏风那侧的人也不做声。
夜里极静,为的都是不惊扰元猗泽。只是元頔没想到元猗泽今夜这个时辰便躺下了。他跨出几步走向元猗泽的chuáng榻,董原见状弓身替元猗泽掖好薄毯,趋步向元頔行了个礼。
元頔微微颔首,董原亦不退。
元頔顿了半晌,掠过他走向父亲,董原只能瞥见他立在chuáng前的背影。
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一个长于甘露殿的皇子,幼时还曾坐在皇帝的膝头。不同于己身清雅秀致的外表,元猗泽性子骄傲,在刚愎自负的皇祖父和猜忌心重的皇父面前又极善于矫饰,谦恭忍让友爱各方,直至坐上皇位才露出皇帝该有的坚毅和冷酷。他或对天下众人无情,十余年来斥兵远境多起战事,白骨成堆方有如今治下疆土。但他对元頔,却实在倾注了不少舐犊之情,这是一朝天子旒冕之下明堂之外为人的血肉。可至高无上的权力自他予之自他失之,现在被困在此处的是一位失意君王,也是一位伤心人父。
长身玉立的青年是无可挑剔的国之储君,却连十年的太子都做不下去了。董原想,父母之于子女同子女之于父母的情意实在是比不了,所幸自己断了根没了后代,也少却这桩叫人伤心泣血的烦恼。他想了想,走到博山炉前点了香便走了。他也无可奈何。
董原走后元頔捞起方才被元猗泽搁下的书,而后缓缓坐到榻尾,轻轻地翻阅起来。这字印得小,难怪方才父亲会说看书用力了眼睛乏。元頔起身放下书,熄了两盏落地的连枝灯,室内幽暗了许多。博山炉中香烟袅袅,他亦投了一物进去,见里头火光微亮一下后眸色越发深沉。
原本睡沉的元猗泽被一阵陌生的香味唤醒,他一贯对此敏感,起身便想叫人换了去。醒来时却发觉身旁躺着一个人,长发披散看不清容貌,但他一眼便能认出是元頔。
元猗泽掀了薄毯要下地,腰肢却被人抱住了,叫他僵住。
腰间的双手有些微颤,反倒叫他平静了下来。
那双手只抱着他也不动作,但身后那人的呼吸却越来越沉。
元猗泽很快反应过来这陌生的香味是什么,顿觉荒唐。
“我没有法子,唯行此招。”身后那人身子贴上来,元猗泽用力掰开他附在自己腰间的一指,叫那人嘶了一声。
“孽障。”元猗泽轻声吐出两个字。
元頔听了反而附在他耳边轻笑,忍不住道:“你的腰肢很软呢,弓马工夫是不是太多年不练了?”
元猗泽望着眼前那座绘着山水图卷的屏风,缓缓对元頔道:“你第一次拉弓是我亲手教的,我不曾想过这个孩子最后会这样rǔ没自己的君父。”
元頔抱着他轻声道:“我也不想的,可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加冠后即大婚,你不该总想着要送一些女人给我。”
元頔一边搂着元猗泽,一边絮絮道:“连失三子,净徽先天不足,你已经远离后宫有数年了,同为男子我明白其中的苦处。”
“你明白什么?”元猗泽猛地甩开他,起身侧向他乜去一眼,“这就是你不近女色的缘故?我以为你这个太子克己是为了讨我欢心,讨群臣安心,却原来是想着这样天理难容的龌龊心思。你挖空心思bī我称病避居,哪里是渴天下之主日久,原来是想着要同皇父乱伦。”
元猗泽伸手抬起元頔的下巴,摩挲了片刻道:“宫人皆道东宫有明德之影,你的母亲风姿高贵,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下贱无耻的东西?”
元頔抬头注视着他,悠悠道:“生我者母亲,育我者父亲,无关她的事。你若真的那么爱她,那么想她,宫中还有谁比我更似她?”
元頔按住他的手腕,似引诱一般:“父亲既也有娈宠,也该明白这些事。我二人皆是寂寞人,亦是世上最亲的人,为什么不做些叫彼此快活的事?”
他笑得张扬,元猗泽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人,失声道:“你为什么……”
元頔却听得懂他的意思,眼帘微垂:“从某一天起我这一生便毁尽了,只是你不知,旁人不知,谁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嗤笑了一声,“我本该表里澄澈才是。我是无须勾心斗角便能问鼎天下的储君,我什么都有,万方将在掌中,却偏偏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
他知道这世上其实有一味药能治,可却是饮鸩止渴。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饮下这毒。
东宫臣属皆以为储君是不满君父连年征战万民受苦,才不得已施此下下策。而他真正的诡秘心思却从来不敢叫任何人窥见,直到听父亲回忆起母亲。
血脉联系纵死不能断绝,即便挫骨扬灰也无法磨灭他生来为元猗泽崔令光子的事实。
他连父亲都战胜了,独独对战命运时却自他出生起便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