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苧客栈。”暮熹抬首看了眼客栈的匾额,心下感叹:这蔺苧馆的生意不仅遍布承阡境内,连她一路走来,在竺音国内所瞧见的镖局、钱庄、客栈,大多无不是在它的名下。
随后她极为讽刺般地一笑:想必与朝廷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办好了入住手续后,暮熹一面领着房牌上了二楼的雅间,一面吐槽着这一晚的住宿费贵得要命。若非她下了决定后的这几年省吃俭用,将每月的月银省下一半,恐怕今晚便要留宿街头了。
倒并非是身居东宫的她缺银两。她身为太子昀殿惟一的贴身常侍,平日里楼昀送她的饰物和赏的huáng金白银便不在少数,加之各宫委托她办事硬塞过来的银两,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足以在皇城里买下两座大宅子和百亩良田了。
可她将那些尽数留在了东宫里,拿走的是自己每月存下的月银。
“净衍师弟,我说你住这般贵的蔺苧客栈也就罢了,还选了间最贵的上房,你道外头的人如何看待我们出家人?道是我们拿着他们的香油钱在外头挥霍。这总归不大好。”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从对面传了过来。
暮熹微微抬首,往对面一瞧,竟是一诧。
那白衣男子,不是昨晚在湖林上碰到的那位么?
可他身后絮絮叨叨的那位,竟是个少年和尚?
白衣男子恍然听得不耐烦了,顿然止住脚步,朝后一看,似是看穿了少年和尚的意图:“倒不如说你是怕我把银两用光了,往后你便少个赚私房钱的渠道吧!”
少年和尚一愣,随即笑嘻嘻地一面将整个身子贴上前去,一面打着圆腔:“净衍师弟,你这话可说得偏了,师兄我如何是这种人呢?身为出家人,你我本该省吃俭用,将银两施舍出去,这才是不忘佛祖对我们的教诲。”
话说间,白衣男子嗤之以鼻,一脸嫌弃地避开他,显然对少年和尚所说的话不敢苟同,忙打发他道:“我今日有事要办,楼下早已替你备上了素包子,你若迟了去,伙计可都要撤下去了。”
话音方落下,一阵风拂过,眼前的少年和尚已然不见了踪影,只听得耳后传来一声:“师弟,你如何不早说?”
白衣男子望了眼楼下,恍若解决了个大麻烦似的松了口气。
许是觉察到在视线落在他身上,白衣男子忽地抬首,朝暮熹这边看了过来。
暮熹见好戏落幕,只神情淡然地和殷轻衍对视了几秒,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倒是殷轻衍觉着奇怪,和方才的那名女子明明已是第二次见面了,可和她对视的那几秒里,那犹似蜻蜓点水般触动了心房的悸动又是如何一回事?
晚饭毕,很快便到了丑时三刻。
暮熹经过了一番乔装打扮后,来到了榆川城的南侧门。白日里溜达时,她已探明南侧门的守卫是所有城门中最为松懈的。
她藏在角落里,稍稍侧出身子探出头去。可方瞧清了南侧门的情景时,她腿脚一软,愣是没站稳,差点一屁股坐了下去。
南侧门的左上方,有个黑影蜷缩在城角里。
那……那人……竟是惊雨。
她为何能在夜色认出她?因为一身黑衣的惊雨在夜色中佩戴的那一块白晶玉佩bào露了她的身份。
深夜的榆川城里,chuī起了夜风。
带着寒意的夜风拂在暮熹的身上,她的额间却泛起了点点汗珠。
不,要冷静,必须要冷静下来。
她微闭起双眸,qiáng迫自己镇静下来。约摸过了半钟,暮熹條地睁开双眼,目视着前方。
惊雨既能出现在此处,便足以说明她的行踪线路bào露了。只是他们尚未确定她的具体位置,因而竺音国内所有的边境之城,她断然不可再去了。可倘或留在竺音,那么下一步的落脚点又在哪?
而如今惟一能明确的是,此处断断不能再逗留了。
必须先回客栈,想好下一个应对之策。
思及此,她当下转身往回走。
此时捶胸顿足的暮熹而后才发现,恰恰是她在临川小镇住的那晚,那位好奇的小伙计向惊雨bào露了她的行踪。
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飒飒的夜风拂在身上,竟冷得出奇。暮熹裹紧了身上的衣衫,着实有些后悔白日里不买件毛绒披风,此时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垂,困意渐渐地袭了上来。
自准备从东宫离开那日,她至今也未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到了此时此刻,身子却是乏得厉害。
方临近“蔺苧客栈”的拐角处,條地,一个黑影从她眼前一闪而过,暮熹猛地打了个寒颤,脑海里回想起白日里那行人说的话。
“这榆川城近日不大太平,城里有好几户官家子弟莫名受了伤,为查明真相,却才封了城。”
她那有些混沌的大脑登时清醒了过来,朝黑影掠过的方向一瞧。
就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一个浑身散发着黑气的七尺男子正以剑尖指着躺在地上的男子,暮熹暗叫一声“不好”,便一面掏出怀里的暗香,一面冲向了正举剑的男子。
她并非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绝非是个不摸清敌人底细便盲目行事的人,可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的眼前,她也做不到。
许是觉察到有人靠近,男子霎时间转过头,已然冲上前的暮熹一把将手里的暗香洒在了男子的脸上。
却是……完全没有用处。
暮熹登时愣住了,灵动的眸子里反she出利剑的光后,她瞬间反应过来。
利剑朝着她的喉咙bī近。
可此时……已经逃不开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眸。那一刻,高远辽阔的苍穹、楼昀偶尔却又难得的温暖笑容、云绣在她身边嬉笑时的情景,都一一在她脑海里飘过。
可等了许久,利剑却并未如她所想般刺穿了她的喉咙。暮熹缓缓睁开双眸。
剑尖在靠近喉咙不到半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暮熹一眼瞧去,恰恰地全身泛着黑气的男子对上了眼眸。
他不是一个正常人。
这是暮熹对眼前这名男子的第一印象。由于男子蒙着面纱,且全身皆是黑气,暮熹虽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总能感觉他的眼里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公子小心。”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大喊,只见男子一侧首,往暮熹身后瞧了一眼,便瞬间随着黑气消失在她眼前。
崩紧的神经在男子离去的瞬间松了下来,暮熹回过首,瞧见来人,微微一诧。
竟又是他。那个白衣男子。
殷轻衍瞧着消失的那一团黑气,心中原有的疑虑在此时消减了半分,又望了眼朝他这边看过来的暮熹,疑惑却又多了一层。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在他们赶到前,魔灵本可以结束了她的性命,可在最后一刻,却停了手。
“施主无碍吧!”随同他来的,还有那位少年和尚。方才的那一声大喊,想必亦是出自这位看似极为热心的少年和尚口中。
“无碍,多谢小师傅相救。”暮熹客客气气地答道。
“姑娘,我们又相见了。”殷轻衍上前一步,轻轻扬起那好看的唇角,向暮熹打了个招呼。
净空一听,顿觉方才失了语,忙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原是姑娘,方才失语、失语。”
暮熹谅解地一笑,“小师傅莫要自责,原是我这身打扮,才引得的误会。”
语落,她朝殷轻衍微微笑道,“三次相遇,竟也还未知公子大名。”
“贫僧两人皆是觅弧寺的出家人,”净空抢先回答,端出了一副师兄的模样,“贫僧法名净空,这位是贫僧的师弟,法名净衍。”
“哦?”暮熹瞧了殷轻衍一眼,似是不解地偏头一笑,“原是我孤陋寡闻,竟不知觅弧寺还有位长相如此风雅的师傅。”
“姑娘有所不知,贫僧这位师弟乃是三年前才来到觅弧寺带发出家的,平日里也总在寺里吃斋念佛,为世人祈福,因而不知也实属正常。”
对于净空的和盘托出,殷轻衍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倒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姑娘夜深独自出门,怕是不大安全。”
暮熹浅浅一笑,“与其担心我,师傅倒不如去瞧瞧躺在地上的人。”
听及此,净空这才发现不远处躺着个男子,忙奔了过去,探了探他的口气后,便万幸他还活着。
同回客栈的途中,暮熹才知那两位和尚此行的目的。原是榆川城近日来因出现了好几个官家子弟莫名受伤,官府动用了所有的储备人力,却依然寻不到犯人的一丝踪迹,于是有受害者的家属认为有可能是沾染了些不gān净的东西,便请来了觅弧寺的净空师傅前来作法驱灾。
暮熹也不过是将这些当笑话一般,听听也就罢了。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神神魔魔?便是有,若要了结一个凡人的性命,又何须费这般周折?
翌日一早,她方洗漱完毕,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白衣男子温润的声音传入耳中:“姑娘若在,烦请开开门。”
暮熹开门,殷轻衍谦逊有礼地朝她微微笑道:“可否进去谈?”
殷轻衍抬脚踏了进去,暮熹随即关上房门,冷冷地道了句:“公子虽为带发的出家人,可这般随意地敲开一个女子的闺房,也是不大好的。”
“瞧姑娘也不像是会在乎他人闲言碎语的样子,”殷轻衍嗔笑,虽一副天颜之容,却恍似妖孽一般,“何况我此番确有重要之事,才来寻姑娘的。”
对于殷轻衍的这副模样,暮熹极是看不惯,便冷冷地道:“有事请说。”
原第一眼对这男子的印象是极好的,却未料竟是这般傲娇之人。
“昨夜之事,想必姑娘也已清楚了。我此番前来,是特地请姑娘帮忙抓住犯人的。”
“我拒绝。”暮熹毫不犹豫地回绝。
殷轻衍闻言,却也半分不恼,只漫不经心地拉开旁边的椅子,神色自若地道:“你不应了却也无碍,可只怕你今日一踏出这客栈门,那满街寻你的人倒捡了个便宜。”
暮熹的脸登时黑了下来,却故作镇静地道:“我不知公子说的是何意?”
“竺音太子昀殿属意的太子妃,东宫主事女官熹常侍,说的便是暮熹姑娘了吧!”殷轻衍一面倒着茶,一面不带半分情绪地说道。
“你威胁我?”暮熹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殷轻衍轻声一笑,端起茶水递到暮熹跟前,讨好地道着:“我哪敢呀!如今可是我有求于姑娘,何况这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姑娘也并无拒绝的理由呀!”
“你……”暮熹一时被气得语结,上下打量了殷轻衍一番。
自己来这榆川城也不过一日,自问也是掩藏地极好的,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的?
罢了罢了,当下要紧的是先堵住他的嘴。
“若要应了你也未尝不可,但有关我身份之事,最好别从你这里漏出半个字。”暮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殷轻衍朝暮熹微微笑道,“自然。”
暮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笑里藏刀这词,用来形容眼前的这个男人,最是合适不过了。
目的既已达到,殷轻衍抬脚踏了出去,末了,又似想起了些什么,回首问道:“世间人毕生所求的皆是富贵尊荣,你若成了昀殿的太子妃,想必这些亦是唾手可得,可为何你却弃之如蓖屡?便是冒着弃了性命的危险也要逃出来。”
暮熹愣了愣,未料他竟会问出这样的话,半晌后方答道:“人与人之间若想相互理解本就不大可能,如同翱翔在苍穹之上的雄鹰永远也无法理解笼中鸟的苦楚。”
殷轻衍侧首,神情略微复杂地瞧了她一眼后,脸色犹似从yīn天瞬间转换到晴日般,朝她嘻嘻笑道:“往后我喊你兮兮可好?”
闻言,暮熹竟又是一个呆愣。
待反应过来,明白是如何一回事时,门前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暮熹气极了,却也只是瞪红了脸。她从未遇见过这般无礼之人,因而往日有的风度偏偏也使不起来了。她只得坐在厢房里,暗自生着闷气。待冷静下来后,又寻思着自己怎变成了这样?往日待人处事极为稳妥、淡然的她又去了哪?
晨风带着些微寒意chuī进了东宫的落莺房,周领侍推开虚掩着的门,一股浓浓的酒味霎时间蹿进鼻腔,他抬首往右瞧去,七八个酒壶合着笔墨散落了一地,趴在书桌子上的人将头枕在了肩膀上,不知是累过头而真的睡着了,还是依旧骗着自己假装睡着了。
又是喝了一夜的酒。
自知晓她逃离的那日,晚上的他酗酒,白日里却照常协助陛下处理国事。这般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是受不了的呀!
周领侍轻声地叹了口气,那已有年岁的额纹深了又深,便如同往日一般,将放在落莺房里的披风取了过来,披在了楼昀身上。
“周伯,”趴在桌上的男子忽而开口,终日掩藏在心底的悲伤在此时此刻流露了出来,“你说,她为何要离开我?我爱她更甚于自己的性命,终生我也只娶她一人。她想要的,我都能给她。权利、财富、尊荣,这世间的女人所倾慕的一切,她都能得到。她为何要离开?我至今也不明白。”
谁也不曾想到,处事一向老练、沉稳的暮熹会突然逃离了东宫,可见惯了世事浮沉的周领侍想起几年前的一日,同着暮熹进宫,两人经过冷宫的那一刻,她抬首望着皇宫之上的苍穹时,那眼里流露出的悲伤,于是他轻声地答道:“也许,权利也好,尊荣也罢,都不是她想要的。”
“那她究竟想要什么?”楼昀猛地抬头,语气坚定,“便是天上的星辰,我也必会给她摘来。”
“殿下,”周领侍轻叹一声,“那如若是自由呢?”
话音未歇,楼昀顿然愣住了。
自由?自出世以来,他便不知自由为何物。因为,他亦从未拥有过。
半晌过后,楼昀凄冷地一笑,轻声启唇:“自由,我给不了。可阿熹,是我至死也不愿放弃的。”
因为她,是我黑暗人生中惟一的光。
多年以后,眼前的老人临近闭眼的那一刻,想起楼昀今日的一笑时,依然觉得心惊。这一位他看着长大的太子昀殿,虽知他从小待暮熹便与旁人不同,却终究未料他对她的执念会这般地深。
微冷的晨风拂在脸上,让人觉着异常地清醒。楼昀回房换了身gān净的衣裳后,恰巧皇宫里宣旨的公公来了,原是楼熵已然命司仪选好了太子择妃的日期。
待宣旨的御侍回宫复命后,楼昀却才淡淡地向周领侍吩咐了句:“周伯,寻个与她面容、身形相似的女子来替她参加选妃大典。”
闻言,周领侍微微一诧,却也只应道:“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