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消失了。
鹅毛般的雪花自高远的苍穹飘然而下,落至树枝、草地和河流上,宛若给大地披上了一条雪白的毛毯。落日的余晖挥洒在雪地上,剔透的河面折she出群山后那轮血色的圆日。
太阳渐渐地西沉。
苍茫暮色间,一条鲜红的细流自高处蜿蜒而下,流至悬崖峭壁间时,染红了落在上面的白雪,令人一眼望去,竟觉触目惊心。
悬崖边上,束发的白衣男子微微仰首,淡金色的光芒洒落在身上,那一刹那,九洲的苍凉和落寞似遍满了他全身。
百年以后,曾途径此地的樵夫已然年逾古稀,历经沧桑的他每每回首至这一刻,那眉间的蹙额不觉地深了又深。他苦想了一生,却依然不解那白衣男子当时脸上的复杂神色:那看似如此年轻的男子,究竟是历经了怎样的沧桑,才会有那般复杂的眼神?
夜色渐渐地来临,漫天的星星犹似一颗颗闪亮的宝石镶嵌在浩瀚无垠的苍穹之上,银色的月光投she在北衙的湖林上,泛起了星星点点。
一名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子背着个包袱,站在湖林旁焦急地四处找寻着过往的船只。如今已是深夜,便是为生计而赶活的船夫大多也早已酣然入睡。
暮熹抬手擦了擦在额间泛出的冷汗,清冷的月光投在她身上,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今晚月色照人,若非楼昀临时变了时辰,选在今夜仓皇进宫,她亦不必冒这般大的风险,而今能否寻到船只渡河竟还是未知。
正当她挠腮苦想着要不要另寻出处时,水中的波纹自远处渐渐地泛开,暮熹一愣神,抬眼往湖中央瞧去,顿时喜上眉梢:月色之下依稀可见一条稍显破旧的船只由一位老伯摇着桨朝她缓缓驶来。
她忙挥手摇摆,示意老伯加速前进。
过了半晌,摇船的老伯才注意的暮熹,可依旧缓慢地摇着船只朝她所在的方向前进。
此刻的暮熹当真是一分一秒都觉着万分难挨,又恍似过了好久,船才缓缓地在她身旁靠了岸,撞到岸边时,整艘船发出一声沙哑的“吱嘎”声,暮熹闻声,突地打了个激灵,忙环视四周,见周围只剩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时,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姑娘若要坐船,烦请等到明日再来吧!”老伯先她一步开了口。
暮熹闻言,心顿然冷了半截,慌忙问道:“为何?”
“姑娘瞧瞧这四周,已是夜深人静了,周围与我同行的也早已收桨家去了。”老伯qiáng打起jīng神分说着。
好不容易才等来一艘船,暮熹又怎肯轻言放弃,当即拿出身上的一锭白银,硬塞到老伯手上,言语万分恳切地道:“求老伯帮帮忙,我原也不想在夜深出门,只因今日傍晚突然接到家兄来信,说是家母病重在榻,只qiáng留着一口气等我归来,倘或我今日无法家去,怕是与重病的家母再无法相见。”
话说间,暮熹硬生生地bī着自己流下几滴泪来,惹得老伯也是潸然泪下,二话不说把银子塞了回去,说是孝心可表,愿无偿载暮熹渡河。
此时又是一番推脱,暮熹qiáng硬让老伯收下了那一锭白银后,心中因说了慌而产生的负疚感才略微减轻了些。
一脚踏上去,船又发出“吱嘎”一声,暮熹方想起了些事,回首问道:“伯伯,过了河可否就是临川地界了?”
老伯拿起桨,一面摇摆起来,一面道:“是啊!姑娘家可是在临川的?”
暮熹点点头,眼神却飘向了远处。银色的月光洒在湖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此时的她却发起怵来。
不要怕,到了湖中央只要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便好。
暮熹心下安慰着自己。
过了临川,抄山间小道走的话,估计明日太阳落山前便能到达榆川城,若能顺利出了城,一切也都好说了。
此时的暮熹,qiáng迫着自己想像出了边境之后的美好时光,以此来按压下渐渐袭上心头的恐惧。
竺音国皇城内,两排提着灯笼的夜行官走在前头,引领着一位身袭金丝绣边黑衣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约摸二十出头,一眼瞧去浑身散发着华贵的气息,淡漠的神情恍若视周围恢宏大气的殿宇于无物。
临近转角处,一名身着男装的束发女子出现在这一行人跟前,朝着年轻男子单膝跪地,低首恭敬地称道:“启禀昀殿,属下有事禀告。”
“都退下。”楼昀上前一步,提着灯笼的夜行官纷纷往后退。
“何事?”楼昀淡淡地问道。
“熹常侍不见了。”
空气顿然在话音一落的瞬间冷了下来,纵然跟随了他好多年,可那足以震慑人心的气场也依旧让跪在地上的惊雨微微地打了个寒颤。
四周安静了好几秒后,楼昀眯了眯眼,沉声道:“细说。”
半晌过后,听完惊雨一一禀告了有关暮熹出逃之事的楼昀只冷声吩咐:“立刻秘密封锁所有的边境城,派出所有的影卫搜寻她的下落。如有消息,即刻来禀。”
“是。”
顿了顿,他又恍似想起了些什么,冷声问道:“云绣呢?”
惊雨低首答:“前些日子,熹常侍已让她回乡探亲去了。”
楼昀泛起一丝讥讽般的笑意:原是早已计划好的。阿熹啊阿熹,你就这般不愿当我的太子妃么?
一阵冷风飒飒chuī过,伴随着黑衣男子冷到极致的嗓声:“东宫里负责她生活起居的侍女和嬷嬷皆以侍候不周、办事不力凌迟处死。”
“是。”
惊雨抬首,看不清他的情绪,她只得复而问道,“以影卫的人数来看,搜寻范围可否要网罗到江河之地?”
楼昀闻言,跃过惊雨看向远处,回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一幕,便略略深思后回道:“不必。”
她惧怕江河到何种地步,他再清楚不过了。
此时的楼昀并不知道,只因他今日一时的错算,竟让他与暮熹一别就是两年。
命运的齿轮,在此时此刻才真正开始转动。
船渐渐地驶到了中央,暮熹qiáng迫自己闭起双眼,不去瞧着湖中央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北衙的这片湖林,可堪比平原上的大江河,范围之广、湖林之深皆难以测量。因而这一带以给旅途的客人渡河为生的船家亦不在少数。
恰在此时,一阵悠远扬长的笛声自远而近,打破了夜色下的寂静。
“这世间竟有人能chuī出如此欢快又优美的笛音,当真是神人也!”老伯一面摇着桨,一面露出欣喜的神色。
不,这笛音表面听着虽像清晨的鸟儿迎接第一抹阳光般欢快,可往深了听,却蕴含着一股淡淡的悲伤。
暮熹心下反驳着,言谈上却只字不提。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句佛家禅语用来形容那笛音里的悲伤是最恰当不过了。
这chuī笛的人,倒引起了她的一番兴趣。于是她顾不得对湖林的恐惧,睁开双眸眺望着笛声传来的方向。
一艘崭新的船自远而近,夜色之下站在船头上的男子袭着一身的白衣,待看清他的面容时,纵然是见过这世间万千美色的暮熹也不觉一惊。
脸上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带着柔和的光,浑身上下散发的清冷气息竟不似食了人间烟火的人。
“这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世之人。”暮熹只淡淡瞧了他一眼,便觉女人半生的荣华也许不及他一个。
倘若楼是常人无法触及的雪山高松,那么眼前的白衣男子便是天下女子心中的白月光。
“也不知是谁家的少年郎,长得竟这般俊俏。”老伯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伸手捋了捋下巴那一撮鬓白的胡须,赞叹着。
两船jiāo叉过后,暮熹方掩嘴笑道:“老伯,他可不是什么少年郎,瞧那样子,往前了说也已过弱冠之年了。”
老伯愣了愣神,静静地思索了半晌后,哈哈大笑,自嘲般地道:“老朽当真是糊涂啰!”
暮熹听着略带沧桑的嗓音,原有些压抑的心情也被老伯那慡朗的笑声给驱散了。
殷轻衍回首看了眼站在船尾的蓝衣女子。
那背影虽纤细,却独立,像极了漂浮在苍穹之上的云朵。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心间泛开,只停留了短短几秒,又消逝地无影无踪。
随后他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朝前头摇桨的老伯问道:“一个惧怕某样东西的人,真的会迎着它而上么?”
老伯听到了殷轻衍那看似玩笑般的话,便高声笑道:“公子这话倒是说笑了,既怕它,那躲它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迎着它而上呢?”
可方才的人,确实是这样呢。
无意间望向河底时,那微微颤抖的身躯。明明是那么地惧怕深河,却选择走了水路。
这女子,倒是有趣得紧。
殷轻衍无声地笑笑,抬眼望向一片漆黑的前方。
啊……快到岸了!
登岸后,暮熹匆匆地和老伯道了声谢,便忙往临川地界的小镇上去了。
原打算登岸后即刻抄小道前往榆川城的,可思虑再三,觉着夜深进林终究不大妥当,而离天亮又仍有几个时辰,于是暮熹想着先在临川小镇寻个客栈歇歇脚,待天微微亮时,方可出发。
因是夜深,大多客栈早已休息打烊,暮熹在街道上辗转了许久,才看到一家仍有微弱亮光传出的小客栈,于是急忙忙地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值守在客栈,揉着惺忪睡眼的小伙计。暮熹向他道明来意后,小伙计狐疑地瞧了她一眼后,一面领着她上了二楼的雅间,一面嘀咕着:“倒也是奇了,这大半夜的一个小姑娘背着包袱到处走。”
耳尖的暮熹将他碎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倒也没多大在意,只想赶紧坐下来歇歇,马不停蹄地赶了几公里的路,她早已疲惫不堪了。
卯时一刻,旭日刚刚东升,暮熹备好了充足的gān粮后,便退了房,出了临川地界,按原定计划抄进了山间小道。
清晨的阳光透过叶隙洒进了林子里,倒显得格外地柔和。晨风拂到身上,暮熹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裹紧了身上不算厚的衣衫。
如今已是夏末,临近初秋的晨风带着些微寒意也实属正常。
“嘿!白捡了个小娘们。”正当她想着继续前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猥琐至极的声音。
暮熹不用回头,也心知被什么样的人给盯上了。一早行走在这样荒无人烟的林子里,遇上山贼亦是极有可能的。
稍微冷静下来后,她迅速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两个壮汉瞧见暮熹要逃,登时跑了上来,撕扯着嗓子大喊着:“小娘们,想逃?门都没有。”
眼见情形不对,暮熹一面跑了起来,一面掏出怀里的暗香。
就在那一刹那,一只黑乎乎的脏手一把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身上的包袱被扯了下来,“嘿!可算抓到你了。”
暮熹迅速转身,抬手朝两个粗莽大汉一挥,暗香扑在了他们的鼻孔上,两人尚未反应过来,登时晕了过去。
来不及整理衣衫,暮熹拾起掉落在地的包袱,转身逃也似的奔出了好几里,直到跑得气有些喘不过来了,方靠在树上稍稍歇了会。
可她的心神却未放松警惕,既能在此处碰到山贼,说明他们的老窝也在这附近。
环顾四周后,暮熹很快得出结论:这里草木皆生长地十分茂盛,而通往出口的路,惟得她如今的这条是稍微好走些的,而这林子里会走这条小道的,无疑是那方才遇见的山贼,因而这条路再走下去的危险性极大。
必须另辟蹊径。
她一面暗自忖度着,一面寻着距离稍近,且行走得隐蔽些的路。
有了,前方东南侧。
暮熹当下行动起来,转首绕了过去。
那里的虽杂草长得老高,却是不扎人的青狗尾,以她的身尺走进去,隐蔽性是极好的,且那里通往的出口方向大抵是榆川城的北侧门。
若进了榆川城,那么安全便可有了保障。
果不其然,暮熹整个人方隐进了青狗尾中,小道上便传来了马啼声,紧接着是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听着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暮熹深深庆幸自己提前一步隐进了青狗尾里。
山贼的声音渐渐远去后,暮熹这才开始穿梭在草丛里。
出了林子,已是晌午时分。暮熹所带的水早已在林子中时就喝光了,而此时离榆川城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不得已只有在附近的小茶馆里歇了歇。
“此番前往承阡国,若能一睹公子沐泽之容,我此生也死而无憾了。”
“一睹公子沐泽之容,不如一闻他的《君有木兮》之音,那才叫此生死而无憾。”
“听闻他既有仙人之姿,亦能弹出仙乐之音。不知可否为真?”
“世人曾有言:云上之沐,栖泽而居。说的便是于承阡国中,公子沐泽是女子择夫的首选之人,你道这真不真?”
“世有清竹幻境,说不准此人真是来自清竹墟之人。”
“那不过是在承阡国内,放至我们竺音国中,那公子沐泽可未必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非也非也。自古以来,承阡男子的容颜比竺音的略高一等乃众所周知之事。”
“切。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谁真正踏足过清竹幻境?谁又曾见过真正的仙人?所谓的公子沐泽,不过都是你们这些小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你一个大老爷们,纵然是出于嫉妒,也该留点口德。”
“事实便是如此。你们小娘们与其倾慕自己终生也不可能得到之人,不如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们倾慕谁,又与你们有何gān系?”
“比不上公子沐泽也就罢了,何必在那里嚼酸话?”
……
暮熹听着身后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公子沐泽,不禁哑然失笑。
公子沐泽之名,便是长年深居在东宫里的她亦有所耳闻。十年前,在承阡国以一曲《君有木兮》闻名于天下,听闻此曲有如天籁之音,听者无不感受到欣喜、欢快,犹似坠入仙境一般美妙。
暮熹暗忖道:如今的公子沐泽,便是有天颜之容,想必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吧!为何还这般受世间女子欢迎?
因对此没有多大的兴趣,暮熹也不想去深究这其中的缘由。她想要追求的,是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是渴望了已久的自由。
其他人过着怎样的人生,与她又有何关系。
歇过了之后,浑身的jīng力也都回来了,暮熹离了小茶馆,加快了脚程,很快便到达了榆川城的北侧门。
她远远地瞧过去,只见进城门的守卫与平常并无异样,这倒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以楼的能力,想必如今已然知晓她逃离了东宫,如今她只盼着出境那处的城门守卫略微宽松些便好。
可世事往往不会如你所愿,暮熹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后,来到出境处。
城门已然封锁。如需出境,必得需要经过守将的严格的排查。
暮熹拦了个行人,细问之下才知缘由,说是榆川城近日不大太平,城中好几个官家子弟都在深夜莫名被袭击,性命虽无大碍,却也造成了城中百姓的恐慌,因而封锁城门也得到了百姓们的一致支持。
暮熹细细瞧着,只见排查的守将对凡是出境的女子皆细细地瞧上了几眼并严格检查包袱内的物什后才放出城门,而男子却只是略微瞥一眼,便直接放行了。
看此及,暮熹瞬间明白了过来:这哪里是在追查犯人?明显是以追查犯人的名义,暗地里搜寻她的下落。
楼昀虽贵为太子,但倘或以搜寻一个女子的名义封城,必然会失了民心。
而如今此举既得了爱民如子的好名声,亦不妨他举全城之力搜寻她的下落。
倒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阿轲啊,这倒像极了是你会做的事。”暮熹喃喃自语。
她眼看着城门处的情景,伸手捏了捏怀里的暗香,心下也有了主意。
倘或就此放弃,留在竺音境内,楼昀找到她不过是时间问题。所谓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若想得到自由,自然要有常人所不及的勇气。
在城内溜达一圈,顺道购入了些必需品后,她当下去寻了间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