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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夜渐深,宵风渐寒,独行之中,阮霰在识海中唤了声“阿七”。

话音甫落,光团状的天字七号自他体内飞出,在虚空里打了个旋儿,落地成一条雪白巨犬。

“汪汪”低吠两声,阿七甩动尾巴,往前方踱了几步,似在探寻什么,不过片刻后失落垂首:“依旧寻不见地魂踪迹,许是不在阮家人手上。”

阮霰音色清冷:“我亦无所感知。”但并不认同阿七的后半句。

阿七的两条前爪在地上刨了刨,忧心道:“这该如何是好?既然出来了,便不可能再回去阵法中、供阮家人利用;但寻不见三魂之一的地魂,过不了多久,主人你就会变得痴痴呆呆,跟傻子一样。”

“万般难题,在这世间总能寻得解决之法。”阮霰迎着风,低声说道。

言罢,不再开口,兀自行往前方白梅林。阿七仰着脑袋在风里嗅了嗅,试图再做些挣扎,却发现一不留神便被拉远距离了,不得不匆匆迈开腿追过去。

白梅栽植在一片开阔的缓坡上,飞花散作落雪,却更胜落雪清幽。素色的花勾挂素色衣角,描摹经年累月堆积出的陈旧。

天上星辰稀疏,寒月深藏,阮霰披散身后的发上却自有一股辉芒流淌,无端照出些许凉薄。他垂着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长睫掩住眸光,叫人辨不清其间情绪。

“主人,你且等等我,太久没活动,腿有些迈不开——”阿七在他身后大喊,但话音尚未完全落地,阮霰周身流露出的气息陡然一变。

阮霰脚步不停,压低声音,道了句“阿七”。

追赶途中的雪白巨犬霎时明了阮霰心思,更嗅出白梅林中异常,立时蹬足跃起、疾速前扑,在与自家主人擦身一刹,化作一把三尺三寸长的雁翎腰刀,落入他向外伸出的手中。

疾风瞬起,肩头落花纷往他处,沉夜遭一点冷光划破,伴随着一声“请chūn山刀赐教”,悍然气劲袭面!

阮霰翻转手腕,长刀利落上挑。翩飞的梅瓣于此一刹凝滞,但见刀光破空,与袭来的剑气相撞,炸起一声轰然。

飞花凌乱,尘埃四起,素白衣袂却如蝶翼折转,在虚空里拉出一道飘渺光弧后,倏然消失原地!

下一刻,阮霰出现在袭击的剑者身前,沉沉击上此人手中剑,刀锋冰冷,眸光凛寒。

“阮雪归,现在回去,还有回寰余地。”对面的剑者冷眼同阮霰对视,足踏弓步,支撑自己立于不退之势。

“来得还挺快,但——你为何不去?”阮霰面不改色,话语落地之时,赫然旋身,撤走力道、撤走长刀,退向旁侧。

——接着脚步错踏,以虚招惑敌。刀光纷纷乱乱,须臾,长刀偏转,摇晃花影,白色身影猝然一闪,驻足于剑者身后二尺处。

长刀长三尺三寸,刀刃自剑者后背而入,贯穿胸膛。

来袭的剑者死,但阮霰站定于原处,并未立即抽刀,而是低敛眸光,淡声道:“没想到,你们都来了。”

话甫出,八道人影从不同方位现身,或持刀或执枪,兵器各不相同,立于沉寂夜色,气势骇人。

这些人——加上被阮霰一刀穿过胸膛的剑者——便是守湖人口中所言,十大高手除他之外的九人。

有许多老面孔,但阮霰并不闲,没那个功夫打招呼。

这八人中的一人上前一步,淡漠扫过阮霰身前的剑者,沉声道:

“当年,我们十大高手联合追捕你,虽死伤惨重,但你终是落败;如今百年已过,我等修为jīng进,你却身陷囹圄,武学停滞不前。阮雪归,你认为这样的你,能打败我们、逃出金陵城吗?”

阮霰垂下眸眼,缓慢抽刀,“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出金陵城了?我不过是想走出这片梅林、下山去,同你们的家主说上几句话。”

那人冷嗤道:“家主正在同贵客议事,不会见你。”

“你又不是阮东林,怎知他不会见我?”阮霰偏了偏头,话音里冰冷更甚,“对于阮家来说,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吗?要是我一个不留神,自毁了,你们要怎么办?”

明显可见的威胁话语,却是让呈包围之势、立于阮霰四方的八人后背渗出冷汗。

——阮霰所言不错,他对于阮家而言,重要性大于天,否则当年家主不会下令十人同时出动,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将之追回。

他们互相对视,正是举棋不定时,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视野中。

此人着玄衣、腰玉带,鬓发花白,于白梅林边止步,苍老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终停在阮霰身上。

“果然关不住你。”

他长长一叹,似有动容,却在眨眼间,偏转话锋。

“随我来,家主要见你。”

“哦?那还真是凑巧。”阮霰眉梢轻挑,语气讽刺。

那截素白的腕偏转,刀尖指地,殷红的血立时顺着刀身淌落,一滴一滴,溅开在铺地的白梅瓣上,随着他施施然的脚步蜿蜒而前,诡丽冰寒。

八大高手停留原地,目送阮霰同管家一道离开。

山下灯火连片,照一方院落明亮如昼。

百年来,阮家的布局未曾有过大变动,阮霰循着记忆前行,远梅林、过小桥,很快,一条岔道出现眼前——往左,是曲径通幽无人处;往右,是灯火通明巍巍正院。

阮霰想也不想,朝右踏出脚步,却不料被管家叫住。

“家主让你回‘镜雪里’等他。”管家沉声道。

镜雪里是阮霰曾经的居住地,位于整座院落至幽至清之处,欲往此处,当向左行。

寥落清灯下,阮霰手中血珠犹存的长刀折she冷冽,他浅色的眼珠子盯住管家看了会儿,道了声“好”。

“如此,老奴不再相送。”管家冲他点头,语气平淡。

他话音未落,阮霰已踏上向左的那条以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得毫不犹豫。管家站在原地,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适才振袖离去。

阮霰前行的步伐不改,但——在下一个路口时,gān脆利落地拐向远离镜雪里的那条道路。

不曾料到迎面行来一人,霁青衣衫,玉冠束发,背负伏羲长琴,清俊容貌,温润目光。此人见得阮霰,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执礼问道:“可否请教公子,镜雪里当如何去?”

声音,也是蛮好听的。

此人并非金陵阮家的人,阮霰瞥他一眼,淡淡道:“镜雪里无人,去了也没用。”

言罢,同此人擦身而过,继续行往那院落深深、灯火重重之处。

宵风起得无心,却是翻飞衣角,勾勒一处jiāo缠。但阮霰步伐极快,那一点缱绻,瞬间飘远淡去。

不多时便至正院,阮霰未曾隐匿气息,来得光明正大。他乃修行之士,耳力目力自然非比寻常,无消靠近那主客皆在的厅堂,其间谈话已然入耳来。

好巧不巧,谈论之事正与他相关。

说得更具体些,便是他的那门亲事。

少年时候,阮霰母亲为他定了一门亲,婚约对象为当时悬月岛某长老之子。

今夜,金陵阮家的访客来自悬月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曾经的悬月岛长老,如今的悬月岛岛主。

至于那位未婚夫,两人素未谋面,阮霰分不清厅中坐着的,是否有他。

“百年前,雪归因伤退隐江湖、长居镜雪里,鹤取公子数次求见皆无果,想必已绝红尘之心。”

许是察觉到他到来,高坐主位的阮家家主微微提高音量,语气虽真挚,却也暗藏警告之意。

闻得此言,阮霰登时升起看戏的兴趣,驻了足,打算听听悬月岛岛主预备如何回复。

但说话的仍是阮家家主:“不过我的孙女阮秋荷,却是仰慕鹤取公子许久,她乃阮家这一代的佼佼者,论天分,世间少有人及。”

回应之人声音略显迟疑:“阮族长的意思,想让犬子与令孙女,那位美名江湖的清芙仙子结亲。”

阮东林郑重道:“我族chūn山刀避世百年,虽名声依旧,但基本不问江湖事,我想牧岛主当清楚,这样的人,并非令公子首选之人。”

“这……婚约乃我与雪归之母亲自定下,那两个小子更是无不同意,若因雪归久病不愈而悔婚,实在是不仁不义。”悬月岛岛主语气为难至极。

听到此,阮霰面上表情似有所动。当即不再听戏,按住刀柄,一撩衣摆,缓步跨过门槛。

厅堂之中浮现一刹沉默。

来者一身素衣陈旧,刺绣与描纹皆已无法辨认原本颜色,发不束,松松垮垮散着,满是萧索味道。

但他深夜带刀,刀锋之上残存血珠,被满室灯辉一照,映出眸底清冷色泽,端的是诡异骇人。

这人是谁?此时此刻至此地,有何目的?

众人心思瞬转,更甚者,已做出防备姿态。

跨过门槛进门来的阮霰却是只往内走了三步,慢条斯理扫视正厅众人,视线落到悬月岛岛主身上时,眼眸中的冷意便散了,化为幽远之色:

“牧岛主,无论是定亲前,抑或定亲后,我与令公子都未曾见过面,并不知晓对方秉性如何,更不知晓双方脾气是否相投,如此便绑在一块儿,未免太过仓促。”

“再者,如我们阮东林阮族长所言,我久病不愈,是个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而且,如江湖传言,我这个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而鹤取公子性情高洁,实在是做不得良配……”

边说,阮霰边捡了最外头那张椅子坐下。

灯盏悬在斜上方,点点辉芒,映那双狭长漂亮的眼清澈透亮,却也衬得他皮肤苍白无比,宛如雪捏作的人,毫无生气可言。

他身穿旧衣,握一柄普通至极的腰刀,气质枯朽,浑身上下唯独那张脸动人,令人难以相信他乃那位名动天下的chūn山刀,但观之话语,与上座中阮东林的态度,又不得不信。

悬月岛岛主神色愈发凝重。

中途,阮霰端起茶饮了一口,润过嗓后,继续说自己的缺点,将自己形容得毫无品行,根本无以为人夫。不仅如此,他还在识海里敲了敲阿七,要这位忠诚的伙伴帮忙想些说辞。

可兀然的,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阮霰及天字七号:

“阮公子所言,在下并不认同。此前我们未曾见过,因而不知晓双方是否合得来,却也不能就此断定,你我并非良缘。”

这个声音很好听,也有些耳熟。

循声而望,说话人着霁青色衣衫,负琴而立,端的是清俊温雅。

此人乃是阮霰于山道偶遇之人,看他这番说辞,大抵便是他那位未曾见过的未婚夫——牧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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