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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烟火

谢厌没有立刻折返chūn深街,他往截然相背的方向离去,把坠西的夕阳甩在身后,行到铺满夜色的彼方。

落凤城东云石山之巅,伫立着一座高九十九重的塔,登塔远眺,穷尽目力,南及龙津岛,北至莽州白首山,往东,则是碧波一倾烟华海。

古塔无名,是两千年前永夜降临、万魔劫来袭期间所修建,旨在观测各方,一旦某处出现妖魔动乱,便派出修行者赶往支持。

那场战争,别离无数,天地尽是生死血泪。而如今,建塔之人早已死去,破开永夜的人亦消散于天地尘世,唯余此间孤塔缥缈,与寂寥树影共沐星光。

云石山上的结界明过又暗,不多时,塔底传来咯吱一声响,那斑驳门扉颤颤着抖落经年灰尘,为数点星光让出道路。一方澄澈色溢开在地,谢厌从轮椅中起身,借这光辉步入其间,熟门熟路来到角落,拿起一根火把。

却是太过cháo湿陈旧,无论如何也点不燃了。壁上挂的灯盏亦然,蜘蛛织丝成网化作罩衣,不费一番工夫清理gān净,恐怕拨不亮其中的灯芯。

谢厌面无表情将火把丢回去,站在几尺长的星光与塔内幽深昏暗的分界线上,仰起头来,安静向上凝望。

塔沉寂,人独立,宵风寒凉,穿越山间密密松林杳然而至,掀起火红衣角与霜色发尾,在虚空中缓慢拉出光弧,又倏然一折,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起,地上映照出的影子多了一道。这人就在谢厌身侧,比他稍微矮了一些,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松松屈起,薄金卷成的护甲尖长,另外的手上执一杆鎏金紫玉烟枪,头微偏,吐出一口薄烟来。

“大概有两千年没来过这里了。”最千秋微眯着眼打量周遭一切,语气幽幽。

谢厌不改仰望姿态,低声发问:“不带我上去?”

“我何时成为供你使唤的下人了?”最千秋慢悠悠地说。

“毕竟我被废了武脉,最近腿脚更是不便,而醉卧公子,又向来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弯起眼睛,说得真诚无比。不同于最千秋慵懒的烟嗓,他的声线是清澈的,又透出几分温润的哑意,很是耐听。

最千秋紧盯谢厌片刻,终是冷哼着一挥衣袖,带他御风而上,来到无名塔顶层的瞭望台。

栏杆破败,遍地腐朽,不知哪个年月chuī来的断叶枯枝乱洒一地,更显凄凉陈旧。

谢厌和最千秋谁也不嫌弃这历经两千年风霜的冷彻栏杆,两个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懒,脚步踩稳后第一件事便是倚过去,一人吞云吐雾,一人拢了拢衣领,垂眸低眼,俯瞰这人间山河。

山川起伏,千万灯火高低错落、连绵不绝,仿佛银河垂落,耀眼更胜九天。

最千秋抬手一指某处:“你瞧,和你同出一源的至阳之气,正在帮他老板补房顶。”

谢厌撩起眼皮。

他虽被废了武脉,但敏锐的五感仍在,目力更是一等一的好,轻轻一瞥,便看见如水夜色之下,华华灯火之中,少年穿着白日那身深褐短打,蹲在无名酒坊的屋顶上,用工具对某处敲敲打打。

高马尾倒垂而下、散落脸侧,从谢厌的角度看去,有些像个倒放的拖把头。

谢厌被逗笑了,眉眼轻轻弯起,不过只此一瞬,对最千秋说的话时,声音又淡下去:“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我也不是特意盯着你。这位小兄弟在落凤城很出名,人狠话少,仇家无数。”最千秋慢条斯理出声解释。

谢厌似是赞同地点头:“今日已见识过。”

“不过没你名气大。”最千秋又说。

谢厌轻笑,目光遥遥:“不过是过街之鼠,人人喊打罢了。”

闻言,最千秋将目光移向落凤城中最热闹的街巷,那处龙灯花鼓,高台红袖,唱词婉转,演的是《桃花扇》,尚未到《白发魔头》一折。他话锋一转:“被泼了污水,便报仇泼回去,河山如此大好,你怎忍心去死?”

“又不是被某几个人泼了污水,是这千里江山,在bī我去死。

当年,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高呼我为‘佛心大慈悲者’,对我跪地膜拜;后来我因故远走莽州、再不过问胤国之事,亦不出手相救,他们竟gān脆利落我打为妖魔之流,说那是我引起的祸事——这人间,可真有意思。”

虽说着“有意思”,但谢厌眸光平静极了,语气偶有起伏,却是透着淡丝丝的讽刺。

最千秋不接这话。

谢厌自顾自说下去:“我本是天地间的至yīn之气,因机缘巧合化出了人身,如今数千载过去,也该回归天地了。”

“行吧。”许久后,最千秋抬起烟枪,轻轻抽了一口,“你死之后,留在断海无涯的垂虹天影剑,便归我了。”

“行啊,连同那把‘明寂初空’一并给你。”谢厌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底瞧不出半分留恋。

最千秋却是摇头:“明寂初空剑是陆云深送给江栖鹤的。”

“反正人都死了,两千年前就死了。”谢厌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向最千秋。

“啧,那我也不敢要。”最千秋道。

谢厌挑眉,不再于此话题上纠缠。

他的视线落回chūn深街。

曲折蜿蜒的街上人群熙攘,孩童捏着糖葫芦与苹果糖四处乱窜,险些撞翻无名酒坊门口的酒坛,老板登时跳出来破口大骂,一时间门后、窗户后探出无数颗看戏的脑袋。

而蹲在酒坊屋顶上的少年,垂着头修补完一处,又拎起工具箱,默默走去另一处。底下是热闹一片,他却只有身后夜空作陪。

“走,咱们过去。”谢厌冲那边扬起下巴。

“哟呵,你还使唤得挺顺手?”最千秋咬咬牙。

“先前不都说过了吗?醉卧公子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笑望最千秋,又一指古塔底下,道:“别忘记带上轮椅。”

最千秋分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鎏金紫玉烟枪在栏杆上重重一磕,招来一阵风把谢厌卷到轮椅上,接着御风而起、踏入虚空,一步便至chūn深街尽头。

热闹的尘世气息顿时涌入谢厌鼻间,连带着将他周身寒意一并驱散了些许。chūn深街灯海如昼,远处锣鼓喧天,近道人声如沸,谢厌呵出的白雾掠过那双桃花眼,再轻袅上眉梢,消失不见的那刻,他缓慢笑起来。

恰有焰火升空,弹she冲天、绚烂绽放,流光似火烧灼夜色,再浩然坠落、倏然不见。

谢厌仰头,看向天幕不断开落的烟花;屋顶上的少年则停止手上动作、垂下眼来凝视酒坊门口的人。少年的眼眸是青灰色,一如初逢那般幽寂深沉如夜、平静似古井无波,不过往深了看去,能发现几许好奇与探究。

说时迟那时快,城中兀的千响pào竹齐鸣,声势浩大如雷,震天彻地惊万户人家。蹲在屋顶边缘的少年猛然一个激灵,欲起身,偏生遭那正往外滑落的工具箱上的系带给带了一把,左足踩空,同夜空中簇锦繁花一齐坠落。

哗啦、哐当、咚——

摔了个四仰八叉,落点还刚巧在谢厌跟前,谢厌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可真有意思。”

少年掀起眼眸与他对视一瞬,脸冻得更加厉害;下一瞬,他收拾好散落一地的东西起身,无名酒坊的老板正好走出来。

老板瞧着外头似是有客人来,才出门相迎,谁知这两人中有一人是谢厌,心底的火立刻窜起三丈高。

原来日落后老板遣了三钱别的差事,亲自上别邸送酒,可到地方后,管家说府上根本无人姓江。他焦急解释,却被误以为是骗子,不仅半毛钱没收到,酒还被砸了!

不过是残废玩意儿,竟敢坑到他头上。自三钱来到chūn深街后,他何时受过此等“耻rǔ”?这玩意儿上赶着来找打,可别怪他不客气!

这般想着,他怒极,边挽袖子边走过去,bào脾气当场就要发作。

谢厌撩起眼皮,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笑吟吟望向酒坊老板,却是没半点情绪。

好似一歇透骨无边的凉风扫过背后,酒坊老板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厌手指从袖口伸出来,jiāo叠置于膝上,背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开口:“我给你三钱银子,你把这个少年给我。”

“你说什么?”老板脚步猛地一顿,震惊过后,面色难看极了,眼睛鼓起活似要吃人。

“我说了什么,想必你已听清。”谢厌瞬也不瞬看着老板,“这少年是你花三钱银子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据我所知,你们胤国禁止人口买卖——虽说民不究官不差,但一旦有人告知官府,你觉得会你下场会如何?”

“你在放屁!”酒坊老板矢口否认。

“你给他起名‘三钱’,不正是由于这个?这是街坊邻里尽知的事情。”谢厌弯眼弧度更甚,依旧是温吞的语气,说话间甚至微微停顿,留给对方反应空间,“我想,你更是让他签了卖身契,上面写着他一辈子是你家酒坊的奴仆,还盖了手印。”

听他说完,酒坊老板沉默一阵,紧接着bào跳如雷,“哪来的残废在这儿胡说八道,三钱,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到他再也不敢乱说话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坠坠啪叽摔到厌厌面前了()

叹气,最近作者得了一种有存稿就不想码字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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