倜夜堕魔之时,凌危云正在云夜山的dòng府中闭关。
云夜山,云夜相缠,顾名思义,乃是百年前他二人结为道侣时,倜夜召来法器,辟开这一座仙山,又凿了一座dòng府,送给凌危云的。
照人界的规矩来说,这就算作是聘礼了。
原本结个道侣,在仙人修者之间,倒也算不得上什么稀罕事情。为了增进修为,拔升境界,合修原本便是事半功倍的法子,若是碰到一个与己相合的,两相情愿之下,便可结为道侣,双修以共同进境。除了那些自恃修为高qiáng,不稀罕与人双修的,或者尚未找到合适人选的,大多数的修者修炼到了一定境界,都会选择与他人结为道侣,互为臂助。
要说起来,这修真界的结道侣,与凡界缔结婚姻倒有些相似之处,只是这结道侣,既然是道侣,到底与凡人还是有所不同。凡人结婚,大抵是由于两人相互心悦,说到底,无外乎是为了情之一字。但修真界中结道侣,却大半不是为此,原本修真者须得道心清净,若是杂念太多,便很难有所进益,所以得道者泰半冷心冷情,一心只重修炼。至于那些捱过天劫的修者,顺利飞升上界,更是凡垢尽祛,自此脱离凡尘俗世,寻常人的情思,喜也好,哀也罢,多半都如浮云飘散,难以留下痕迹,更别提为之伤怀了。
是以修者间结道侣,为的是双方合修便宜,图的是自己修为进益,于情啊爱的却是没甚大关系,更不讲究什么仪式,不过是两人之间订立契约以作约束,就算完了。
因此倜夜竟祭出法器,生生劈开一座山,送给自己的道侣,搞出这样大的阵仗,在当时众仙家里,委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一来倜夜并非人修,他原身本为一条黑色大蛇,蛇性妖,妖为邪,修道本就不易,倜夜不仅以妖修入道,最终还捱过了天劫,妖邪成仙,说是违逆天道也不为过。先不提倜夜修为该有多么qiáng悍,才能逆天改命,冲着他妖身入道,最后却能飞升成仙这一点,便有多少妖修想要抱他大腿,别说妖修,便是人修,也有数不尽想要入他dòng府门下,或者chuáng帏之间的。而倜夜大概是妖性尚存,生性làngdàng,恣意放肆,在他飞升后的三百年间,竟无一日安生呆在仙界dòng府,上至九重天南,下至北渊以北,四海八荒被他踏了个遍,四海八荒的美人也被他给骚扰了个遍,白白招惹了无数相思桃花债之后,他挥挥衣袖走人,还对外宣称说他既不收徒,也不结道侣,气煞了一gān修士:你既然不结道侣,还夜夜闯人内室!难不成就是为了一夜贪欢,坏人名声吗!
这二来嘛,二来自然就是这对道侣的另一人,凌危云了。谁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仙界有了凌危云这号人物,默默无闻地就得了道,默默无闻地就飞了升,默默无闻地蜗居在一处无名仙山里头,在这三百年间,愣是一个人也没听过这凌危云的名号。直到三百年后,凌危云被倜夜带回来,劈山凿府,引来万鸟吭鸣,自行打脸,昭告天下,他与此人结成了道侣。
这么大的阵仗,倒显得倜夜之前三百年上下求索,全是为了这个人一般,是以这二人结为道侣,即便在这清心寡欲的三清上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倒是也有传言,说还在下界修道时,倜夜曾与凌危云师出同门。二人既以师兄弟相称,想来关系是很亲密的,保不齐在下界的时候,两人之间便有过些什么,是以飞升之后,二人念着前情,因此感情格外好些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也就不足为奇了。
倜夜与凌危云结为道侣之初,两人形影不分,腾云驾雾,随处可见二人结伴云游的影子,看着确实亲密非常,倜夜似乎也一朝改了心性,不再放làng形骸,的的确确很有个神仙的样子了。
只是好景不长,也不知是倜夜终究妖性难除,禀性渐露,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之不知从何时起,倜夜与凌危云不再总是一起出现了,倜夜又开始四海八荒地游dànglàng迹了,四处地招纳美人不说,甚至还将人带到了两人清修的dòng府中,全然不把自己的道侣放在眼里。而凌危云竟也视若无睹一般,整日仍然只窝在dòng府里头,对倜夜的诸多恶劣行迹不闻不问。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倜夜不仅丝毫未有收敛,到今日竟索性堕魔了。
直到刚刚,凌危云在dòng府中闭关,心口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睁眼,眼前竟似有一层血色。
“仙君!仙君!大事不好了!”
dòng府外传来急声呼喊,凌危云手中结印,qiáng行中止体内灵气运行,灵气运行受阻,淤积于体内,凌危云喉头涌起一股腥甜,又被他qiáng咽下去。
他拂袖起身,瞬息之间,已至dòng府之外,只见一名文秀小仙站在外面,神色焦急万分,见他出来,如遇救星,疾声道:“仙君——”
凌危云双眉微蹙,脸上鲜见地显出一丝凝重,他先行打断了小仙:“他现在何处?”
小仙道:“夜吾仙君他——”
话音未落,脚下地面突然传来震动。
云夜山是座灵脉仙山,终年云雾缭绕,仙泽氤氲,灵草荟集,珍禽遍地,是个大福所在,此时山中云雾却倏然散开,草木摇动,鸟shòu乱奔,山体震动,显是出了大事。
这座仙山既由倜夜劈开,自然认他为主,云夜山此时震动,正是山主遭受巨变之故。
与此同时,天极北处乍出红光,亮透了半边夜色。
凌危云眼望那片彤彤之色,也不必再问那人此时去处了。
他脸色有些发白——自然外界有言,凌云仙君仙人之姿,发肤皆为冰雪色,但是凌危云此时脸色不单单是白,更像是一种苍白,额上也渗出了细密汗意,仿佛正受着煎熬般的痛苦。
凌危云心口处绞痛不止,眼前血色愈浓,倒好像是倜夜此时所受一切,也同等在他身上发生了一般。
此时天空卷过几道云卷,数名仙者自云头奔下来,皆手持法器,见着凌危云,便齐声大呼:“凌云仙君,你瞧见那团火云没有!?”
凌危云看向他们,方才那一瞬苍白之色已经被他迅速敛起,他面如寒霜,眉目亦如冰雪雕成,轻轻颔首:“看见了。”
为首的雷霆仙君见他答得甚是轻巧,不由冷哼一声:“你看见了,那你知道不知道,倜夜已经堕魔了!”
凌危云仍是轻轻一点头,道:“现在知道了。”
雷霆仙君眼珠鼓如铜铃,震声怒道:“你既然知道,还在这里作甚!”
有人紧跟着道:“倜夜虽是你的道侣,但他如今既已经堕了魔,便已不配作仙者,和我们更不再是同路人,你不过去缉拿那魔头,难不成还想要包庇他吗?”
凌危云被这么气势汹汹地一通责问,也不生气,只道:“我本来要过去,只是你们突然出现,挡在了这里,我只好与你们周旋几句。”
众所周知,凌云仙君是仙界出了名的冰雪之姿,常年顶着一副冻人脸孔,面无表情,说话声也毫无起伏,一时竟让人听不出他是不是在故意刻薄。
众仙君们一噎,就这么一瞬,凌危云手中已凭空出现一柄寒气四溢,薄如绡纱,透明如水的冰剑——正是他的法器冰绡。
凌危云道:“既然诸位与我去意相同,事所紧急,我便不多招待,先行去了。”
话毕,凌危云御剑腾云,消失在了众仙面前。
众仙一愣,醒过神来,忙也跟着凌危云,赶了上去。
红光处在天极北,天极北处,是为北渊。北渊深万仞,渊之上仙泽浓郁,为众神之山,渊之下魔气如岩浆涌dàng,却是魔界的入口之处。据传万年以前,神魔尚未分家,神魔共处于众神之山上,彼此修炼也可共通,只是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后,战神一斧劈开众神山,将魔族众人尽堕深渊之中,也就是现在的北渊。
北渊既成,从此仙魔分道,各踞一头,分别以仙泽魔气填塞了万仞深渊,魔者既上不得入仙界,仙人亦下不能破魔渊,这北渊从此也就成了仙魔两界的天然分界,互不相通。
凌危云驾云往北渊赶,还在云头之上,已经远远地能看到一片祥云团团,想来是就近的仙家们,见到异状都赶来了。
北渊既为仙魔分界,怎么也当得起禁地二字,如今倜夜堕魔,堕就堕了,偏偏还挑在了北渊堕,天象也甚不祥,难怪这一大班仙家都如此紧张了,生怕这魔头要对北渊做点什么。
凌危云一下云头,便有人注意到他,纷纷拥上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凌云仙君,你看吧,倜夜他如今可是真的堕魔了!”
“我早料得他有日会堕魔,以他心性,如何能够稳固道心。”
“到底是妖修出身,心性不固,即便捱过天劫飞升,堕魔也是迟早的。”
“他自己心性不佳也还罢了,只是任由他堕魔,恐怕祸害我仙门之地,那才是真正遗患无穷。”
……
…………
众仙家们均是摇首咋舌,言语间仿佛是很为仙家同行里出了此辈而以为耻,却又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得。
后脚跟上来的雷霆仙君等人也翻下了云头,闻到众人议论,便是群起呼应。雷霆仙君须眉皆颤,道:“凌云仙君,自来你是最秉直不阿的,这百年间,倜夜行事多有不妥,也都赖你以道侣身份,对他从旁劝阻,只是倜夜生性妖邪,便是有你一直看护,到底还是没拦得住他。倜夜如今既已堕魔,不容于我辈不说,更兼贻害无穷。凌云仙君,还望你莫念旧情,与我等一起诛杀魔头才是。”
雷霆仙君说得很是正直,在他说话间,众人已经不动声色把凌危云团团围在了中间,大有他不同意,就将他捆了,和倜夜同等对待的意思。
凌危云被围在人群中,隔着人影憧憧,仙雾弥漫,四围红光将天夜照得火红透亮,凌危云远远看见被劈成两半的神山上面,那个人挨着深渊的最边上,周身红色魔气四溢,几乎把他整个人裹在红雾里,让凌危云看不清那个人现在究竟如何模样。
凌危云不动,手中冰绡却如有意识,银蛇般抖动一番,堵在他身前的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凌危云道:“诸位总是与我啰嗦,不如早些让路,我好去和倜夜见最后一面。”
他面无表情,神色语气也很是寡淡,众人都觉得他此言是在讽刺自己,但从那张脸上,又实在是看不出来,一时都有些讪讪,不知该不该让到一边。
倒是雷霆仙君,突然又犹疑起来,多问了一句:“倜夜到底是你道侣,你当真要对他动手?”
凌危云看他一眼,似是有些莫名:“要我动手的是你,不愿我动手的也是你,雷霆仙君究竟是何意义?”
雷霆仙君一噎,默默把那句“你毕竟与他有着百年道侣情谊,说动手便动手?”给咽下肚去。
众仙家皆知,凌云仙君拥有一颗难得的稳固道心,即便是在这寡欲的天界之中,也是少有的出尘,乃是天生的修真者,仙人中的仙人,又兼他升仙也升得莫名其妙,在被倜夜带回来之前,竟无一人听闻,更无雷劫预警,天象征兆,众人不知他究竟是何来历,便谩猜他大概是天地灵气自然孕育,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罢。
是以这般的无情无欲——既然无情,自然也就谈不上顾及私情。
众人再无说话,让开一条道路。
好歹人家是道侣,关系毕竟与常人不同,这第一架的机会,还是要让给凌危云的。
众人看着凌危云手挽冰绡,身形轻盈一跃,便落在倜夜面前,纷纷占据有利地势,做好了围观这双道侣打架的准备。
倜夜坐在悬崖边上,魔气红光灿烂,似个大火球,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连根头发丝也瞧不见了,凌危云一靠近,那魔气一滞,尔后竟慢慢往后退去,露出了红光下一张面目来。
一双眉目凛冽飞扬,浓墨长发无风而起,倜夜一身黑袍,极随意地箕踞而坐,便是邪气四溢的模样,他仿佛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丝毫无觉,肘置于膝,左手闲闲地撑住下巴,斜斜挑起一个微笑,道:“凌危云,你来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