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辛离山有妖魔出没,无人敢上山。
这流言传了千年,以至于玄庸得个好眠,在山中一睡千载。
今年山中入秋早,清晨一缕光被层叶打碎,剩下几点斑驳的影,在草木与溪边幽幽落下,这里草木常年不枯,郁郁葱葱,只没有蜂围蝶绕,也不见鸟鸣虫吟,那溪水清澈见底,然而悄无声息,不曾流淌。
这实在是个万籁俱静的好地方,好似定格的画,画中美景沉寂而永生。
若不是,山风chuī过,叫溪边沉睡的人撑了一下胳膊,美景还能继续沉寂。
玄庸幽幽睁眼,尚不怎么清明的眼眸不耐看着来人:“什么风把仙界的人chuī来了?”
接引仙君落地站稳,缕着花白胡须,向他讪笑道:“妖王啊,着实是仙界有求于你,否则也不会打扰你清修。”
玄庸不起身,以手臂撑起头,墨色长发垂落臂膀,抬眸冷哼一声:“你们管镇压叫清修?”
又道:“五行灵器早已经将我灵力散去,如今无异于凡人一个,仙界若办不到的事,求我又有何用?”
接引仙君听他说到了点子上,上前一步:“可不就是这五行灵器出事了,说起来,妖王你在六十年前就已经能下山了,当时你就没觉得奇怪吗?”
玄庸沉思片刻,的确,他被陵光神君用五行灵器镇压在这辛离山已有千年,可是在六十年前,他忽然发现自己能出去了。
只是他到人间晃dàng几年,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值得留恋,还不如在山上睡觉舒服,不等仙界找上门,便自己回来继续瞰睡。
可惜今儿被吵醒。
他轻蹙眉头,讽道:“仙界办事的效率可太低了些,都过了一个甲子,才察觉五行灵器有异样。”
“的确是仙界失职,这五行灵器在凡尘久了,竟都生了意识,离开辛离山去到人间,皆寻命格相同的有缘人混入其魂魄之中了。”
“那又如何?”玄庸伸了个懒腰,“我不是还好好呆在这里么,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对方立即道:“妖王不知,那五行灵器镇压你是其中一个用途,他们本是上古法器,保护人间五方平安,只能和聚为一,一旦分离,便失去守护能力,人间必将生祸啊。”
玄庸冷笑,这一石二鸟的法子也就只有陵光神君那个杀千刀的能想出来。
表面只轻描淡写道:“可惜,灵器自己跑了,天意啊,这么说,本王往后就彻底自由了?”
接引仙君全当没听见他的嘲笑:“仙界派小老儿来,特请求妖王你再入人间,把五行灵器寻回,这些灵器融入人身,仙界遍寻不得,而它们许是镇压妖王你久了,不知为何竟与你气息相通,只有你能感应到他们。”
玄庸一个臂膀没撑住,头差点敲到地上,他拍拍衣袖终于站起了身:“本王没听错吧,你们要我去把镇压我自己的东西找回来?”
他拂袖绕到接引仙君身后,飘飘然道:“我有病吗?”
接引仙君早有所料,毫不犹疑回道:“天帝说,帮你找到青木仙君的转世。”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青木仙君,千年前他唯一好友,为保他一命而碎掉仙骨只能世世为凡人,是他心里解不开的愧疚。
可惜,他上一回人间游走几年,并未找到人。
他只能凭借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记去寻人,又不大准,想来任那青木仙君再投胎多少世,他怕是也只能相见不相识。
思绪混沌之中,又听接引仙君道:“待你将五行灵器收回,我们便告知你青木仙君这一世是谁,不知妖王可愿意与仙界做此jiāo易?”
玄庸微微闭眼,沉思须臾。
而后抬眸,勾起嘴角:“五行灵器一旦找回,我将又被困于这深山之中,再度千万年孤寂,而青木转世为凡人,一世不过数十载,就算我找到他,又能怎样呢,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划算啊?”
接引仙君语塞。
见玄庸抬起一手,厉声道:“我要加条件!”
他抹了一额头上的汗,看来还有得谈。
但听玄庸咬牙切齿道:“陵光神君将我镇压于此,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若你们答应让陵光魂飞魄散,这事儿我就应了。”
接引仙君脸色大变:“这……陵光神君是四象神君之一,四象之中有两位已休眠,孟章神君亦被贬去凡间,如今仙界只陵光守护,他若不在了,那仙界岂不是危……”
他说着,暗暗瞥了眼玄庸,忽觉这理由不妥,顿了一下,连忙改口:“陵光神君的本领妖王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放眼仙界,哪位有本事叫他魂飞魄散?”
玄庸眼一横:“他不死,我就不答应,你若做不了主,便回去禀报天帝吧。”
他转身送客,接引仙君只好离开。
然而没等玄庸睡着,便又来了。
这一回来,直截了当:“妖王,你的条件天帝允了,待收齐五行灵器之时,便是陵光神君魂飞魄散之日,那么,还请妖王尽快起身去人间!”
玄庸始料未及:“天帝答应得这么轻巧?”
而且之前说的也没错,就凭陵光的本事,就算天帝真要叫他魂飞魄散,也怕是不容易吧。
接引仙君道:“非是天帝答应,是陵光神君自己应了,他说比起人间苍生,他自己的生死微不足惜,只要你将五行灵器带回辛离山,他便亲自到你面前来,任由妖王你处置。”
“任由我处置?”玄庸脑中闪过陵光吃尽苦头的画面,心情十分愉悦,差点要笑出声。
“为表诚意,天帝还赐予妖王你一物。”接引仙君伸手一揽,掌心多出一个白色小瓷瓶。
“这是天帝绝不外传的卸灵丹,只要能暗暗叫神君服下,所有修为灵力便全都散去,天帝命我将这卸灵丹jiāo给妖王,便是将陵光神君的身家性命jiāo与你,还请妖王莫再有疑心。”
玄庸还没从方才的愉悦中回过神,愣了一下才接过瓷瓶,悠然叹道:“虽然我十分恨陵光,但眼下看,他千万年替你们守着仙界,委实不值啊。”
对方讪讪地笑:“对了,天帝替你考虑周全,念及你没有灵力,可在人间行走难免要食五谷,命我教你一个法诀。”
他手腕流出一道光,转入玄庸袖中:“只要你朝人行礼,手中便会自生钱财,银两银票要多少,由你自己定,总之,取而不尽。”
“这倒是不错。”玄庸坦然接受,上一趟去人间他就吃了没钱的亏。
不过……为什么要行礼?
那画面,怎么想,都不大好看。
但有钱花,算了,他懒得计较,抬手捻起一片叶,透过斑驳光影,仿若又看到了喧嚣人间。
这天还没黑,他便已经站到了烟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六十年于他而言不过一瞬,短到他容貌都来不及变化。
而对人间来说,轻狂少年足以变成耄耋老翁,豆蔻女子也已步履蹒跚,唯独这店铺林立旌旗招展的长街,历经数载风雨岿然不移,除了更迭的行人,兴许再过上几个六十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但玄庸走在这并不算久违的赤雀街,却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走得很慢,将长街上的风光一一收尽眼底,而后在一处十足显眼的大宅子前停了下来。
站在外面只看那飞檐走shòu,富丽堂皇。
他跨上台阶,伸手去拉朱红大门上的镀金铜环,却摸了薄薄一层灰。
他望着手上的灰出了神。
彼时不知,那边接引仙君确定他到了人间,即刻一溜烟儿地往仙界回,行程之快,几乎要胜过地府里赶着投好胎的鬼们。
他一面赶路,一面缕着胡须叹气。
什么陵光神君亲口答应了将来任这妖王处置,都是假的,陵光神君去人间渡劫了,他们压根就没找到人。
至于卸灵丹,是天帝在炼丹炉里随便拿的,到底有什么用不知道,总之没有能卸去神君灵力的功效。
反正,现在说些假话哄着那妖王,等他办成了事儿,又将被困于辛离山,到时候何必还要跟他讲条件呢。
虽说假话也得做得真一些,少有人知晓为好,可陵光神君是出了名儿的脾气火爆,这事儿如果不让他知道,将来他一个脾气上来,天帝估计也吃不消。
他得赶紧跟陵光神君通个气儿。
他估摸着又过了这会儿功夫,陵光神君应该渡劫回来了,于是直奔九重之上仙府南宿,这是陵光的清修与起居之处。
才到南宿府,见陵光神君衣袂翻飞,飘然落定,正巧刚回来,长袖中无意飞出几片桃花,衬着他周身的祥云华光流转,叫那桃花也黯然失色。
接引仙君连连惊叹,竟忘记上前说话。
而府中童子见主人回归,躬身相迎之后,却也好奇:“神君渡劫去人间,寿命已定,按时辰算,您似乎回来的晚了一些。”
陵光神君拂袖边往里走,边道:“我其实早就回来了,途中碰到月老,与他在那花树旁下了几盘棋,忘记了时候,待我想起来时,已过了好些天。”
下几盘棋倒也没啥,童子刚刚点头,忽反应过来什么,连忙以手指掐算了几番,又是一惊:“仙界与人间的时辰不可同日而语,您数天前就回来了,那这样算,您在凡间一世只活了二十几年,这不对啊,原定您是八十年寿命啊?”
“发生了点意外,提前死了。”陵光神君淡淡道,说话间已经走进仙府,府厅当中,烟雾缭绕的亭台上齐齐摆着七盏琉璃灯,火苗哔啵有声。
他抬袖朝那灯盏一挥,霎时间七盏琉璃灯尽数熄灭,火焰皆化成缕缕微光,向他飞来,他以掌心一承,那些光便灌入手中,与他融为一体。
接引仙君见此,露出不解之色。
童子解释道:“神君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既去人间渡劫,虽无前世记忆,但脾气秉性没准还会相同,怕叫身边人不好过,于是在临走之前把自己所有的火气抽了出来,化成七根火焰,如今已回来,这火自然还是要收回的。”
接引仙君恍然大悟:“这么说,神君渡劫人间这一世,应是极其温恭之人了。”
童子点头:“投生富家,温润良善,儿女成行,受四邻敬仰,享一世荣华,到八十岁寿终正寝……”
说到此,他又想及神君方才说自己提前死了,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看样子神君不愿提,他亦不好多问。
接引仙君听罢暗叹:“这哪是渡劫,明明是享福啊,神君既有抽离自己火气的本领,何不就别收回了,那脾气原也不讨喜……”
未叹完,见陵光正望着他,他后话一顿,想起来意,刚要开口,又见陵光抬袖一阻,走向亭台边一泛着流光的灵石旁,缓缓伸出手,便要按在灵石之上。
这个接引仙君熟悉,是消去人间记忆的断念石。
仙君们到凡间渡劫,换个容貌,走个过场,大多投身好人家,提前算好命数,死了就能回来。
不过,虽然是走过场,人间一世却不可避免留下牵盼,为了叫他们放下这一段凡尘俗世,便设断念石,渡劫归来的仙君们把手放上去,人间所经所历,便全然忘却。
这是天帝为怕仙人们留着凡尘记忆扰乱清修所设立,一般仙君们必须遵守,然而对四象神君,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天帝相信凭借他们的修为,不至于被凡尘事扰了心性。
于是接引仙君开口:“陵光神君若是不想散去人间记忆,也可不用。”
陵光挨近断念石的手微顿,须臾后,轻声道:“还是消掉吧,记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的话还未说完,手已用力按了下去。
灵石上流光须臾增qiáng,泛起刺眼光芒,人间纷扰悉数烟消云散。
陵光起初眉头紧蹙,待到那流光渐弱,他眼中只剩下迷惘。
记忆深处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子安,子安……”
他收回手,脑海中这个声音仍未能消散。
他茫然地念:“子安……是谁啊?”
灵石上的光芒完全消失。
接引仙君见他已完成,方有机会将来意与他一说。
他大抵还沉浸在那个叫喊之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接引仙君的话。
而反应过来后,神君陡然双眉一横,手掌往亭台上一拍,吼道:“叫本君去那小妖面前任他处置?他哪里来的胆子,看我这就去打死他……”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接引仙君大骇,这脾气说来就来了。
连忙小跑几步挡住他:“神君莫动怒,这不是诓他的话么。”
陵光不得已停下脚步,横眉怒目看他:“你们懂什么?”
他没好气地拂袖:“那五行灵器里有他的灵力,等他把灵器收齐,灵力就会恢复,届时,他还会听话的回辛离山吗,他真的不会找仙界的麻烦吗,千年前的事,还要重复一遍吗,这一次又会是谁遭殃?”
接引仙君错愕,此事连天帝竟也不知。
“趁他找回灵器之前,我必须得打死他。”陵光伸出手指,紧紧一捏,“你在此等候,我即刻去把他的头给提回来。”
他又要往外走,接引仙君回过神,慌忙抱住他的手臂:“神君不可啊。”他抽噎一声,“可只有他能找到五行灵器,灵器收不回,天下必将大乱啊。”
陵光再度停脚。
接引仙君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他未必知道自己的灵力封印在其中,待他收齐灵器,咱们就立即解决了他。”
陵光道:“你们连灵器走丢了都这么后知后觉,又如何能在他刚收齐灵器后立即察觉?”
“这……”接引仙君接不上话。
尚在思索着办法,见陵光神君眼底透出狠意:“这小妖还敢叫本君魂飞魄散,哼,那本君就去人间盯着他,待他一旦收齐灵器,立即打死他。”
接引仙君眼前一亮,觉得着法子不错,但……
“这种小事,何必劳神君您大驾,待禀报天帝,随便安排一个小仙君就是了……”他恭维道。
“那树妖纵然没有灵力,却也非凡人,灵力低微的仙君稍不留神露了仙气怎么办,何况,若万一没有看好,待他当真收回了全部灵力,本君尚可与之一战,其他仙君,岂不是唯有丧命的份儿。”
陵光说着眉眼一挑:“他当年没有与本君正面碰过,不会认得我,就这么定了,反正本君闲来无事,扮成个凡人跟着他就是了。”
接引仙君只得听了他的话,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陵光神君心情十分好,眉头都舒展了。
这神情,怎么好像才在哪里见过呢?
陵光的确心情不错,背着手往外走,暗道:“小妖,纵我现在不能叫你死,至少也能够好好折腾折腾你,必叫你吃尽苦头才是。”
接引仙君觉得那背影怪瘆得慌,好心提醒:“神君啊,他如今在您手里可就如蝼蚁一般,您千万注意分寸,莫一时脾气上来,提前要了他的命啊!”
他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这个……真有可能,他对自己的脾气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思量须臾,他退了几步,转身面向那亭台之上熄灭的琉璃盏,轻叹了声,宽袖挥动,云霞缭绕的亭台上,琉璃盏又亮了四盏。
“那本君抽四分火气出来,只留三分在身,你尽管放心,不会叫他提前死了。”他收回衣袖,再度踏出大门。
站在层云之上俯瞰人间,他问:“那小妖叫什么名字?”
接引仙君愕然,陵光神君竟一直不知他名字?
“叫玄庸啊。”
陵光听此名,神色微变,愣了会儿方恢复如常,只轻轻点头,以手在云中写了“玄庸”二字,那层云叠嶂立即散开,浮现出熙攘大街旁的一处宅子来。
他望着正拿扫帚在院里清扫的玄庸,想了一想,回头一把拉过接引仙君:“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