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黑茫,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愤怒咆哮。
在无边的沙丘中,瓜州门客栈就像是一只万倾波涛中的小舟,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
棠西雁提着一盏灯,叩响了杜梨的房门。
杜梨没有开门,轻轻地说:“是谁?”
棠西雁说:“是我。”
吱哑一声,门开了,杜梨穿着和来时一样的装束,淡淡道:“棠掌柜,有何事?”
棠西雁把灯放在桌子,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风声,道:“这风是越来越大了。”
屋里有一盆炭火,杜梨坐在火炉边烤火,棠西雁拉了条凳子坐在他旁边,想起他才踏入客栈那刹那,就如huáng沙灰颓中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方才大堂里人多,现在单独看着他,棠西雁目光迷离,口gān舌燥,一颗心简直都要随着火光融化了。
他神思摇曳,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棠掌柜,不是大漠人。”杜梨出声。
“客人怎知?”棠西雁回神。
“......气息不对,若是长年在大漠中生活的汉子,气息断不像棠掌柜般......。”
这股气息荒凉粗犷,绝大部分还是清冽的。
杜梨乍一进门时,和他靠的近,隐隐约约描见了轮廓,虽然不甚清晰,但杜梨记忆中是没有这个人的。
杜梨感觉敏锐,判断一个人不一定要依靠面容,面容易于伪装。气味、声音、韵致,甚至单纯的感觉,都可以做为判断的依据。
眼前这个棠西雁就给杜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瓜州门是什么地方,杜梨不会不知道。
乌素羁方圆百里内只有这么一家客栈。这里是jiāo通要塞,龙蛇混杂。
能在此地扎根绝不简单,瓜州门罪恶万生,这样的地方早不该存在。
但杜梨却有另一番考量。
人生十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仙者多岁,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世间善恶,并非仅以黑白蔽之,yīn阳之道,混沌之态,还有很多灰色的缓冲地带。
杀了这个棠西雁容易,只是他一旦身亡,沙海中躁动的各路妖物便失去了牵制,难□□窜四周,多生祸端。
杜梨虽然不认可这种法外之地的存在,但不得不佩服棠西雁斡旋万鬼的手段。
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这位棠掌柜对自己的厚待,杜梨倒是意外。
越是气场平和,生性温柔的人,越是不爱和别人太密切地jiāo往,生怕辜负了别人的期待。同时也绝少期待他人,于是在一般人眼里,杜梨反而看起来比较冷淡了。
杜梨却想和棠西雁多说两句,他说:“瓜州门引得八方风来,棠掌柜这里实乃风水宝地。”
棠西雁的眼睛挂在他身上移不开。
发了疯想见他,格外欣喜见到了他,最后还得装若无其事风平làng静地说话。
棠西雁说:“客人说笑了,荒郊野岭罢了,哪里是什么风水宝地。”
杜梨笑笑说:“乌素羁背靠昆仑,面达河口,形似巨剑入海。山风水势,如衔尾龙玉流转不息,棠掌柜扎根于此,快意逍遥,如鱼得水,岂不是宝地?”
棠西雁冷笑一声:“快意?心有求而不得之苦,哪里算是快意。”
杜梨:“棠掌柜,所求为何?”
杜梨说完,觉得自己多言了,又告失礼。
棠西雁目光定定,简直要把他烧出一个dòng:“求一个人!我在等他。”
外面狂风呼啸而过,仿佛千军万马在空气中隆隆奔腾,杜梨看起来自在安详,他随遇而安,无论去哪里都是坦坦dàngdàng。
这样一个人,从云端到地头,坎坷飘零,经历了太多苦难,算起来依然是笑容远比愁眉多。
杜梨听他言语间有些沉重,不知怀着什么心事,便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待确是煎熬。”
棠西雁的眸子一眼看不到底:“客人言重了!近日,此人就会来此,届时我便同他去了,你今日来得也巧,再晚几天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杜梨莞尔:“是来地巧,平白饶上掌柜的好一通大漠豪言。”
棠西雁想起杜梨进门时他那一大段骂街的话,微微红了脸,gān笑两声,厚着脸皮道:“客人取笑,此地来往客商多,路子又野,我年岁尚浅,修行不足,你知道弱肉qiáng食的道理,沙漠里更是柿子捡软的捏,不说点糙话震不住人。”
杜梨点点头,表示同意。
方才听他说要离开瓜州门,便直问道:“大漠里刀光舔血,棠掌柜得偿所愿,是好事。大堂里坐的那些‘客商’是什么来路,棠掌柜比在下清楚。棠掌柜一走,他们该当如何?”
“我欠了那个人东西,是要还的,这客栈腌臜,也就不用留了。”棠西雁摇摇头:“不过即便瓜州门覆灭,只要乌素羁一直存在,还会有千千万万家瓜州门。”
“棠掌柜以为如何?”杜梨听他言语,似乎已经想好了后路。
“若客人肯jiāo我这个朋友......,”棠西雁拈了一根牙签,把灯盏挑亮一些,轻轻地试探道。
没等杜梨回答,他又赶紧说:“罢了罢了,客人风华落拓,小人怎配......过几日家姐会来,她性子坚毅又有手段,说一不二,神鬼共震。更妙的是她为人正直,定会清肃此地,正道清源。与其覆灭瓜州门,不如有一位武德双修者来此接手,客官觉得呢?”
杜梨殷殷含笑:“棠掌柜一席话,洒脱通透,如何不能为友,只是在下浅薄,若掌柜不嫌弃,今日得jiāo新友,当浮人生三大白。”
棠西雁有些不敢相信,没想到杜梨可以接受他。他悄悄捏了一把汗,杜梨可以接受亦正亦邪的棠西雁,未必能接受那个一条道路走到黑的他。
“喝酒?”听到杜梨要喝酒,他也便暂时不去想其他了,拊着桌子问道:“大漠里的烧刀子热辣,客人可愿相陪?”
杜梨面容明净如天光云影,“自当舍命陪君子。”
棠西雁想,我哪里是什么君子呀?这个杜梨还是一样,对人毫无防备,简直气死人了。
不过他还是转身去厨房抱了几坛酒,拿了几碟现成的小菜,放在杜梨的桌子上,又在火炉里加了几根柴火。
外面狂风不止,屋子烧得暖意融融,两人面对面坐下。
“今日客人远道而来,我只当是旧相识,我们老友重逢不必客气,客人请吧。”棠西雁直接抱起了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
大漠里的烧刀子味浓烈,似火烧,棠西雁抱起来就当水喝。然后一擦嘴角,慡快地呼出一口酒气。
杜梨听他喝得慡气,也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浓烈的酒气直灌去喉,辣得喉头突突直窜,像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刮着喉肠,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
杜梨一时忍不住,呛了出来,酒气上涌,烫得他俊脸一片通红。
棠西雁哈哈大笑,拍着杜梨的肩头:“客人喝不惯咱们大漠的烧刀子,第一次喝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泯,待习惯了辛辣,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这样喝,一定会呛到。”
杜梨感觉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带着砂石和野shòu的莽气,微微有些呛人。
棠西雁回身拿了两个杯子,把酒倒在杯子里,举起杯子对着杜梨说:“客人请。”
杜梨感慨道:“棠掌柜青云豪气,在下自愧不如。”
杜梨举起杯子,棠西雁赶紧伸手在他的杯沿上轻轻一磕,仰头饮下。
杜梨隐隐感觉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
烧刀子入口热辣,习惯了之后便口感润滑,酒香浓郁,被大漠里的豪情一激,连日奔波的疲惫也暂时放了下来,杜梨很快习惯了烧刀子的味道。
两人不知道喝了多久,屋子里炉火噼驳,灯光微熹......
清晨,棠西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chuáng上,地上是散落一地的酒坛。他头痛地厉害,身体也有些麻痹,好久没喝这么多了。
杜梨也着实可以,喝不惯也能喝这么多。
一想到“杜梨”两个字,棠西雁猛地清醒了。
这两个字自己头脑中不知道呼唤了多少回,从来没像这一次这么清晰。
许多次都是虚虚的影,这次这个名字仿佛活过来似的。
他真的来了?
敷chūn城百年一次的“隍朝会”,“隍朝会”遍邀各地城隍。
他会来的吧?
棠西雁忽然不敢动了,害怕这一切只是梦境。
那年他去清河,没找到杜梨,只听说他挂了印告了假,云游四海去了。
棠西雁小心翼翼地转了一下头,有人睡在他身边,羽睫微颤,呼吸绵长柔和。
棠西雁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的大腿,生疼,确定不是梦。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杜梨的脸,感受到他清朗的肉身,和微凉的皮肤。
他不敢动了,害怕这美好的梦境消失。
酒喝得太多,全身没有力气,他目光贪婪地看着杜梨,一遍一遍描摹他的轮廓,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正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恩恩呀呀的娇羞呻|吟声,棠西雁皱了皱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一个评论,一个收藏啦!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