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chuī动卷帘风,一室静谧内君寒踟蹰了足有数息,才略带别扭地掉开视线。“那本《鬼谷子》卷密密麻麻写了蝇头小楷,很难不看见。”
可是除了君寒,至今也没人能发现他的秘密。
没人知晓他随身怀里揣着兵策,也没人在意他如今的富贵荣华是怎样换来的。郝chūn垂着眼,过了一会儿,故作轻佻地笑了声。“哦?看来……你对本侯爷还是挺在意的。”
“侯爷所读的,学生也曾经略有涉及。”君寒这次却正了正脸色,垂眸肃穆答道:“当今虽然开科取士也选明经科,但鬼谷兵术到底太偏,侯爷位高爵尊,倒是不必过于执着于此道。”
“哦?”
郝chūn挑了挑眉。他与这个叫君寒的少年不过初次见面,这人未免也管的太宽!何况这书他揣着翻来覆去地读了十余年,还是当年那个老仆人在抄家灭族的慌乱中随手从书房取的。这书于他而言,不光是一本兵策,更是当年有关于老郝家的所有记忆。
他不能丢了这书。丢了,就连他的老郝家的根都丢了。
“这书怎地就不能读了?”郝chūn翻了个白眼,大喇喇地抬手翻动书页,就像是故意挑衅一般,冲君寒扬起下巴yīn阳怪气地道:“难道这天下间只有你这种读书人能看书,我这种纨绔,就连书都不配读?”
君寒气的脸色发白,勉qiáng按捺住火气,冷冷地道:“侯爷教训的是!是学生多言了。”
随即掸了掸袖,再也不回头地告辞走了。
室内烛火明灭不定,连绵了半宿的雨终于歇了,郝chūn却觉得更加气闷了。他把书卷往chuáng头一扔,澡也不洗了,倒头就睡。
兴许是僧寺硬chuáng板太难熬,郝chūn翻来覆去烙煎饼似的折腾了个把时辰,直到寺内早课的钟声传来都没能睡着。天光渐亮,晨曦透过薄薄一层窗纸透进来,烛火扑闪了几下,终于灭尽。
郝chūn倏地坐起身,掀掉被褥,在室内来回踱步。
也不知是哪只鬼手遮了他的眼,他居然当真翻来覆去地想了这个君寒一夜。
不成!倘若当真是他看上的人,怎么着也得弄到手。哪怕到手后不喜欢了,再丢开不迟。就算与梦无关,君寒至少也是个绝色少年不是?既是绝色,就别怪他下手。
郝chūn嘴角勾起抹yīn冷的笑,郁郁地想,君寒啊君寒,这可是你去而复返主动勾引的小爷。
第二日。
一众纨绔都晓得郝chūn对那个叫君寒的少年有意思,乖觉的不得了,不仅住处隔着郝chūn这儿足有七八间,更是假装一时间都聋了瞎了,半夜里郝chūn与君寒争执不休,那帮纨绔也不出门探看。如今郝chūn趁着晨光走到大雄宝殿时,一路上静悄悄连个鬼影都没。
郝chūn左右没寻着君寒,想了想,撩衣就往殿内走。昔日世家贵公子姬央如今在伏龙寺出家做了方丈,寺院内外都只剩姬央这么一个光头和尚,早课时间,他必定在殿内。
说不定就连方才那三声钟响都是他敲的。
郝chūn寻到殿内,不幸早课却已经结束了。不晓得姬央修的是哪门子法,倏忽间完了功课,人影儿都不见。
郝chūn愤愤然继续往后摸索,刚走到成排僧寮入口的月dòng门,迎面撞见一身月白僧袍的君寒。
“侯爷!”君寒低头冲他拱手。“不知侯爷到此处有何贵gān?”
“gān?”郝chūn呲牙乜眼,刁钻地低笑了声。“一大早儿的,你这是勾引我?”
君寒愣了愣,点漆般的瞳仁再次散了雾气,就像是砚台里的松烟袅袅生温,墨汁渐渐地化开。
想必没听懂郝chūn在调戏他!
郝chūn见他这副怔忡模样,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也装出副正经样子来。“那个,小爷我正有事找你。”
君寒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不知侯爷找学生何事?”
话语声立竿见影地更冷了三分。
郝chūn挑眉笑了声,倾身凑近,故意逗弄他。“今儿个不落雨,待在这巴掌大的野寺内有甚趣味?不如,你陪侯爷我去后山遛圈马?”
君寒皱眉,下意识往后退避半步。“学生不擅骑马。”
“少唬我!君子六艺,你怎能不会骑马?”
“当真不会。”
“当真?”
“当真。”
夏末天光秾夭,就连雨后翠竹都格外有颜色。
郝chūn一身紫衣玉带,额头勒着镂空罩云纹玄色抹额,眉目也秾夭恰如夏末天光中颜色最盛的那抹韶华。他久久地凝视君寒,片刻后浓眉轻挑,似笑非笑。“你这人,有点儿意思。”
君寒今日也束了发,松烟般沉重的墨发在脑后高高地束了个马尾,穿了件月白色僧袍,赤足踏着双高齿木屐。
衣裳寒简,少年却挺拔如青竹。
郝chūn望着眼前这个立在遍地绮丽颜色中独自素淡的美少年,手指摩挲着乌黑马鞭,想了想,试探他道:“你既是个士子,难道真甘心留在伏龙寺内与那光头和尚作伴,不去长安考个功名么?”
君寒轻抿薄唇,垂着眼,笑意不达眼底。“学生家境赤贫……”
“我与你举荐!”郝chūn蓦然跨前一步,卷住马鞭的手握住君寒,话语里似乎也多了几分热切的少年血气。“你若是当真想要入仕,小爷我给你举荐信啊!”
君寒点漆眸里有复杂的光闪烁了会儿,随后他低下头,静静地道:“学生才学鄙薄,也无凌云之志,怕是……侯爷您错爱了。”
咦,倒是一语双关。
郝chūn这回听明白了,这人瞧不上他,更不稀罕他给的荐举。
许是有了更好的路子呗?这种不着痕迹的推拒,他懂。
郝chūn呲牙笑了声,也朝后退开半步,漫不经心地抚弄指甲乌黑马鞭。心底的凉意爬上眼角,剪水双瞳内便微微泛起点涟漪,两颗小虎牙半露。“哦?小爷我可不爱你,莫要自作多情。”
郝chūn说完从鼻孔内哼了一声,面朝向君寒,倒退着走了几步,随后刷地回头往连片jīng舍客房走。
边走,边大声道:“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要是你哪天后悔了,可莫要爬到小爷我脚边摇尾乞怜!”
君寒捏紧双拳,也扬起头大声回了句嘴。“侯爷多虑了!学生是人不是狗,不懂得摇尾。”
啧啧,有什么了不起?郝chūn心里头忿忿不平。不就是长得美么,小爷我贵为侯爷,今年十六岁生辰还没到,大把好辰光,非得栓死在你这头犟驴身上?
郝chūn气的鼻孔冒烟。
他走的绝不回头,因此没能看见那个叫君寒的少年脸色复杂地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郝chūn拐弯过了竹丛绿荫,那袭华贵紫衫再也看不见了,君寒才慢吞吞地垂着眼入了僧寮。
“你来了?”
僧寮内,伏龙寺如今唯一的光头和尚姬央正在等他。小窗微支,上好的青末茶刚拆开麻绳,摊开放在案几。
“君寒”低着头,淡淡地行了个礼。“法师今日有甚教诲?”
姬央摇了摇头,片刻后又勾唇淡然道:“你如今年岁渐长,兼天资聪颖,注定非池中之物,贫僧早已没甚可教你的了。倒是你这煮茶的手艺,贫僧学不来,只能望洋兴叹啊!”
“君寒”便走到窗边,散发跣足,与姬央在案几前对坐。
哪怕已出家十余年了,伏龙寺方丈姬央依然保留着昔日长安世家子弟的习惯,晨起诵经后无事便煮茶拈棋。“君寒”照例与姬央叙过寒温,便退到窗下慢条斯理地煮茶。
这样的日子两人都惯了的,山野时日寂静,最近唯一的新鲜事便是那位带人冒雨闯入寺内qiáng行借宿的小侯爷。僧室内并没燃香,半柱香后,窗下一锅茶汤即将煮沸,化名君寒的少年陈景明正握住尺余长的木勺往内加盐。
“你为何要骗他说你姓君?”姬央凝视少年煮茶的挺拔身影,忍不住微微笑着摇头。“你今后去了长安城赶考,他是当今新受封的侯爷,朝堂之上,总归会撞见。却不好骗他的!”
陈景明闻声头也不抬,只专心致志地将煮成橙huáng色的茶汤搅拨均匀,又撒下西域胡商贩卖的调料,这才慢悠悠地答道:“法师此话差矣,那帮纨绔有甚好结jiāo的?”
姬央又摇头。“虽说传闻甚嚣尘上,说是要改荐举为科举制,但到底长安城内非富即贵,你能多个门路总是好的。”
“那也犯不着走他这样的门路!”陈景明慢慢地掩上火,将茶汤舀了一勺出来,看了眼色泽,又换了只小勺,盛了碗新煮的青末茶递到窗下案几。
他惯常爱穿着件月白色的僧袍,少年人散发,若不是眉眼间温润散发出浓浓的书卷气,倒似个披发头陀。
姬央注目良久,见他又盛了第二碗茶,将两碗茶对面摆着,从匣子里拿出黑白玉石棋子来,便道:“怎么,不去与侯爷遛马,却要与贫僧下棋吗?”
“君子六艺,礼、乐、she、御、书、数。学生自然要日日习得。”陈景明理好衣襟,端然跪坐在窗边摆好棋盘,朝姬央颌首行礼。“请法师赐教!”
姬央微笑着端起茶,侧目望向窗外嘈杂人影,忽然道:“是贫僧多虑了。若论心机,那位平乐侯爷远不及你。他日,怕是要栽在你手里。”
陈景明垂目,想起那位年轻的平乐侯爷骂他作狗,拈起一粒黑棋摩挲片刻,淡声道:“人生几何,学生可没空招惹这厮。”
作者有话要说:
郝chūn:不是说不会骑马?
陈景明:这个,得看人!傲娇脸.jpg
ps:景明今天耍帅,是他日后火葬场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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