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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到时辰了。”童见岚看卢璋迟迟不开口,小声提醒神游天外的小皇帝。

卢璋如大梦初醒,匆匆宣布退朝,快步从殿中离开,如视阶下诸人如洪水猛shòu般。

童见岚低头敛目,随卢璋一同离开。宦官崭新的蟒服是帝位更迭的比兴,缀在其后是各怀心事的文武百官。经过卢谨身侧时他忍不住瞥向这位因数次随先帝征战而名声在外的摄政王,却不曾想正撞上他打量自己的视线。卢谨依旧保持着老神在在的笑,只眸中jīng光一转。童见岚旋即不落痕迹地移开目光,碎步跟在皇帝身后,姿态恭顺。童见岚净身的年纪不大,不比锦衣玉食的小皇帝高大多少,在力能扛鼎的王爷面前,垂首含胸几乎像个妇人。

小皇帝登基大典上这须臾一面是两人首次近身接触。后来童见岚意识到,也许正是初次带给卢谨弱小无害的印象,才让本该针锋相对的关系走至尴尬复杂的境地。而这时,他还来不及详细了解卢谨,即便他知道摄政王将是小皇帝未来最难啃的骨头。

实际上晋王年岁尚轻,与童见岚预想中王爷这一名号代表的老成持重相大相径庭。先帝临朝早,卢谨未及冠成家时便开府,至今不过二十有余,与童见岚相差无几。

他有着皇室血脉所承继的好相貌,爱好骑she且经过历次战场洗礼,让他坚毅俊朗的轮廓裹挟着风沙的野性,而稍显偏厚微翘的嘴唇又削弱了咄咄bī人的神气,使卢谨乍看上去温厚可亲。

但童见岚不敢因此轻视他。对陌生者表现出卑微顺服是他入宫以来奉行的生存之道。他心底滑过微不可察的遗憾念头——如果不是此时此地,童见岚想,也许他会尝试与晋王相jiāo。

在恢复常规朝务之前,新帝需要祭天祀祖、颁布典章、大赦天下。作为卢璋名副其实的心腹肱骨,如今又掌皇室内务,童见岚和礼部一起几夜没合眼。

好容易桩桩件件不出差错,熬到小皇帝正式走马上任。看百官执笏整齐排列于阶下时,童见岚才有些尘埃落定的实感。

虽然几日来事务繁多,但若是受过训练的一般内务官,倒也称不上是什么大伤元气的劳动。坏在童见岚忙得忘了日子。他站在龙椅旁,一声声“皇上”左耳进右耳出,不一会儿便觉不妙。

阔别月余的疼痛像密密匝匝从胸腔长进肺腑的刺,随着时间流逝加速生长。偏偏是这个时候……冷汗沾湿中衣,黏在后背上仿佛虫爬。童见岚心道,这次发作似乎比上一次还快,怕是真撑不到下朝。

他心中涌起千百句大不敬想送给先帝。

前朝将京畿禁军一分为二,明设金吾卫,暗有钩月骑。本朝承其制,只是后者愈发隐蔽,成为皇帝的私人近卫,兵籍世袭又施以药物控制,以防叛变。在卢璋突然成为天选之子后,童见岚一同成为升天的jī犬。按惯例,内外宫禁之事乃至亲卫全由司礼监首脑所掌,实际上就是皇帝身边最高等內侍。他童见岚何德何能万人之上?他本以为先帝宾天前会给小皇帝临时指个年高德劭的近臣,如他老师之类,谁知先帝这后手留在自己身上——例同近卫以一副钩月永绝后患,自然不怕生出妄念叛了先帝,而自己又无宗亲势力可依傍,兵权在握,可摒外戚。

钩月的解药需每季朔日从太医院持凭证领取,否则发作时痛苦难忍。

今天不过这月初二,这鬼玩意真是一日也不肯消停。

童见岚暗骂。

六部须发皆白的老头们还在不紧不慢持笏奏表,依次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钩月不愧是给朝廷鹰犬准备的,发作后瞬息间即让人难以站立。童见岚狠咬舌尖,尽力维持姿态,却仍是螳臂当车。

卢璋正听得昏昏欲睡,猛地听到近旁重物落地的沉闷一声,惊得差点从龙椅跳起。他茫然四顾,发现童见岚跪伏在地人事不省,心头重重一跳。

朝中涌起窃窃私语声,礼部尚书说完这句话吼停下。几十张或冷漠或严肃的或好奇的面孔齐齐冲着卢璋,他咽了咽口水,qiáng作镇定道:“今日暂且退朝。着人把童司礼扶到后殿,宣太医来瞧瞧。”他焦躁不已,手心泌出薄汗。但他记着童见岚叮嘱他无论何事都不可坏了规矩,只得在龙椅上如坐针毡。

位列诸臣之首的晋王没有和其他人一同离开,反而大步迈至童见岚处,不待左右侍卫上前,一把扳过他的身子把人抱起。卢谨与手下兵士混惯了,知晓自己与文臣力量差距甚大,但也想不到一个及冠青年能轻盈至此,怀里似乎只剩下一片衣服。卢谨怔怔地盯了童见岚一会儿,压下怪异之感,抹去他嘴角溢出的血迹。

见卢谨抱起童见岚向外走,卢璋匆匆跑到他旁边,语带颤抖:“叔父看着如何?”

卢谨安抚道:“不清楚,但心脉没有异样,应是无甚大事。”

卢璋喏喏,忐忑地看着卢谨把人放到榻上,值班太医随后上前诊治。

被灌下几粒药丸,一个时辰后童见岚便转醒。

他肺腑仍有轻微闷痛,但已不影响行动。见他坐起,小皇帝喜忧参半:“童司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童见岚不知太医如何应付他,不动声色道:“好多了。不知臣是为何……?”

卢璋道:“他说你是劳累过度引发旧疾,我怎不知你有过什么旧疾?”

童见岚咬牙微笑道:“许是臣幼时进宫前生病伤的身,不妨事。”

卢璋急道:“怎不早说?早知如此,应多安排些人帮你。”

童见岚顺势下榻跪好,道:“是臣思虑不周,殿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卢璋更急,往上拉童见岚的手臂:“我不是怪你,你这是做甚?快起来。”

童见岚一动不动,越发俯身:“陛下,陟罚臧否乃明君之道,臣有罪当罚。”

卢璋回道:“你辛勤有功,功过相抵。好了,快起来吧。”

童见岚还想再辩,不期然一道如金石相振的声音响起:“皇上圣明,童司礼何必拘泥?”

正是卢谨堂而皇之进入室内,抱拳向卢璋行礼:“臣卢谨见过皇上”

卢璋讷讷:“免了。你这是?”

卢谨道:“臣挂念着童司礼,想来看望。”

卢璋心里莫名,嘟囔:“晋王倒是好心。”

卢谨不在意小皇帝的反应,微微低头打量跪坐的宦官。

童见岚摘了纱帽,乌发披散,即使穿着厚重朝服,仍显得弱不禁风,似乎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幸而他脸上还有几钱肉,露出的侧脸弧度圆润,不致像个饿鬼。

卢璋不觉出神。他少时便征战于外,早没了儿时接触的宫人的记忆。如今重心放回朝内,不知怎地不自主对这小太监频频注意。

本来是幸灾乐祸先帝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几面之缘后卢谨却发觉自己看不透此人。

寥寥数个照面中,童见岚在人前总是沉静寡言,甚至于迟钝木讷,但新帝慌忙即位的桩桩件件要事,卢谨知道都是他背后操持——挑不出什么错处又不占风头,中规中矩得恰好。

因而这次早朝意外,卢谨第一反应是疑心有什么yīn谋,才急忙“好心”上前查看。

直至目睹太医院的反应,卢谨才猜到几分其中秘辛。

如今见童见岚瘦骨伶仃,他不禁心生可怜之意。

“……那就罚童司礼半年俸禄吧。晋王觉得合适吗?晋王?”

“什么?哦,但凭皇上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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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陛秋第2章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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