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月,深雪。
常歌单骑破开浓夜,马蹄翻飞,一路尘雪。
他自江陵北上,已有两日。襄阳城失联,则已有月余。
期间,自楚国都城江陵派出无数快马密探,皆了无音讯。
襄阳城,地处大魏、益州、楚国三地jiāo界之处,向来是荆楚之地的北大门。
尤其是大魏,与楚国隔秦岭而峙。
此处陷落,大魏可经由襄阳城畔的汉水,直下楚国都城江陵,不出三日,都城告急。
常歌猛地一勒缰绳,所骑黑马两蹄悬空,发出一声尖锐嘶鸣。
他戴着黑纱幂篱,此刻凉风浮动,纱罗掀开一缕缝隙,露出锐如寒星般的眼瞳。
忽然勒马,那马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静止,原地焦虑地打着响鼻。
身后马蹄声渐近,常歌估摸着来人已至身侧,开口问:“幼清,这是楚国风俗么?”
幼清愣了足足半柱香。
大雪,荒野,一弯冰河。
月黑雪重,空中有些渺不可闻的血腥气。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杀意涌动的雪夜,怎么看也不适合祈福的雪夜——
暗绒般的天空中,满目赤色天灯。
天灯涌动,仿佛一把烈火,烧烬星河,燃透苍穹。
漫天的火红刻进了幼清的瞳孔,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常歌喊了他好几声,连他的坐骑都不耐烦地踏了几步,幼清才从这幅景象中回过了神,朝他行礼道:“禀将军,幼清不知。”
“天灯来向,应当是襄阳城方向。”常歌压低声音,“已是破晓时分,千里无jī鸣。安静得有些太反常了。”
他打量了一圈。
四处深雪,只留开冻的冰河水声。
太安静了。
数年前,常歌还是大周昭武将军之时,来过一次襄阳,当时舟车劳顿,抵达时亦是jī鸣时分,可那时的襄阳地处南北枢纽jiāo接,北船南马,即使深夜,依旧车水马龙。
汉水之上,画舫丝竹更是靡靡不绝,断不是此时一副无人静寂之景。
“襄阳,恐已有难。幼清,走!”
啪。
马鞭刚扬,常歌马前陡然冲出个人,惊得黑马险些失了前蹄,幼清的卷尾镖更是直直朝那人门面飞去。
只听哐当两声脆响,寒光一闪,两枚卷尾镖被常歌的长戟击中,镖头一偏,擦着那人的肩头,戳进地面。
事发突然,幸亏常歌眼疾,察觉之后迅速勒马,那马亦是训练有素,前蹄在空中高扬,接连乱踏几步,愣是没伤着贸然冲出来的人。
挡开幼清的卷尾镖,更是一气呵成。
虚惊一场,幼清这才瞪眼嚷道:“老头!突然拦马,你是何意图!”
“不能去,不能去啊!”
还没看清那人的面目,那老头居然扑通一跪,呜咽着哐哐嗑起头来。
常歌与幼清对望一眼。
无人荒野,忽然冲出个人,不由分说就拦住去路,不得不说令人生疑。
幼清深吸一口气,当即要发作,却见沉沙戟轻轻悬在他身前,示意他勿要冲动。
幼清立即噤了声。
常歌这才收了沉沙戟,倾下身子,放低声音问道:“老伯别急,你先起来,慢慢说。”
没想到这老伯起是起来了,额上磕头沾的残雪都顾不得擦,一把抱住常歌的马笼头,大有一把倚老卖老、无赖泼皮架势。
幼清一看就炸了,当即要亮镖,却见常歌的幂篱稍稍侧了个角度,纱罗轻旋,似乎是在看他。
日常相处时,常歌的脾气虽然烈了点,但其实好相处极了。
他兜里总是揣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一点也不像传说中脾气大不好惹的大将军。
所以这回襄阳城消息隔绝,常歌点他同行探查时,幼清乐了好几天。
临行出门时,下了场小雪,他一出大门,看到常歌的长发已高高束起,玄色良骏和láng裘之上都落了层薄雪。
寒风一过,雪尘飞扬,缁灰láng裘瑟瑟,常歌周身的氛围顿时显得肃杀又疏离。
那时候,幼清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无论常歌素日如何平易近人,一旦戎马杀伐,他依旧是战火浇出来的铁骨将军。
正如现在,常歌虽放低了语气,听着是和缓柔软的,然而纱罗间露出的眼神,锐得如天上的寒星。
老头似乎是对上了他的眼神,也不知是天气太寒还是眼神太锐,竟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磕巴了一下:“老、老拙乃襄阳人士,方才树林之中听闻二位jiāo谈,知是要去往襄阳,一时无法才情急拦马,还、还谢谢这位公爷不杀——”
常歌语气依旧冰冷:“你乃襄阳人士,我二人驰援襄阳,你为何拦马?”
那老头一惊,而后竟老泪涕泗起来:“不能去,不能去啊!襄阳城破,此去……此去送死无疑!”
“襄阳城破?”
还没等老头回答,侧后方忽然一声惊叫,一片渡鸦哗一声飞起。
老头被惊得一愣,常歌已趁机纵马追去。
密林中,一位妇人兜着襁褓跑个不停,身后跑着个约莫十三四的少年。
她一面跑着,一面无可遏制地回头张望——有个兵士提着弯刀追着她和少年,那人身材高壮,一副鬼戎打扮。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已不到两刀之长!
她急迫得她来不及呼救,只能抱紧怀中婴孩,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妇人身后跟着的少年一样的慌不择路,他离妇人半步远,离追着的兵士更近。
那人举着刀叫嚷着,听声音,鬼戎士兵,居然距他不到半步!
少年心中急切,脚下更是方寸大乱,险些一头撞上树gān,匆忙中急急转向,居然被地上东西绊倒,一下摔了个嘴啃泥。
这一摔,前面的妇人爱莫能助地看了他一眼,飞夹流星般跑没影了。
少年一抬眼,赫然看清了绊倒自己的东西,惊得一趔。
那是一只手,指尖已经冻得乌青,一半不知被什么野shòu啃噬,伤口处都是糜烂的骨肉,周围的血都被透得殷红。
不容他细想,耳后一阵凉风,少年刚一回头,那兵士已趁他摔倒追了上来,正狰狞笑着,大刀高高举过头顶——
面临死和杀戮,那兵士笑的又冷又癫狂,狂笑的回音在密林之中幢幢乱撞,自四面八方压来,而刀尖快音一步,几乎要刺入少年眼瞳。
噗。
听着只是一声细微的闷响。
少年的视野瞬间染得鲜红,温热的、粘腻的血当头喷了他一脸,他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他不疼。
那不是他的血。
刀尖就悬在他眼前,离他不到咫尺的兵士维持着下刺的动作,眼珠瞪得老大,嘴边挂着血。
他还活着,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士兵艰难转了转眼珠,一柄寒戟当胸刺出,如注的血沿着戟尖流着,片刻间,染红了他大片前襟。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寒刃如电,戟尖缚着的红绫越过肩膀,抚过他的脸。
“常……常……”
“歌”字还未出口,戟尖深探,把这个名字活活疼进了喉咙里。
这是沉沙戟。
这把长戟太有名了,有名到随意揪出个老农,都能给你讲出一段长戟的传奇,更何况是一名沙场士卒。
它是传说中,大周昭武将军常歌的随身武器。
沉沙戟、纯黑大纛。[2]
沙场之上,见此两样,犹如见了阎王爷的招魂幡。
开战之前,沉沙戟寒光一闪,常歌纯黑大纛一升,能直接吓得敌军丢盔弃甲,一溃千里。[2]
此刻,这把长戟正被人倒提着,当胸透过,锋刃正舔着鲜血。
不过传闻中,常歌已在大退月氏,凯旋当天,就被大周文王祝政一杯鸩酒,亲手毒死。
常歌身死,一统中原的大周瞬间倾覆,而天下自此大乱,六雄诸侯雄起,连年征战。
但常歌已死,此时此刻,用着沉沙戟之人,会是谁?
兵士的喉咙里发出些奇异的声音,他竭力回头,想要看清长戟的主人。
随着他的动作,少年终于回过神来,沿着长戟,看向来人——
黑马,láng裘,黑纱幂篱遮面。
方才狂舞的乱雪,竟像是听从此人号令一般,蓦然静了下来。
薄雪,只轻柔地沾了他的láng裘尖。
常歌?
他是常歌么?
少年不禁暗忖。
传说中常歌不是凶神恶煞,无比凶残,近乎妖邪的将军么?
怎么会是如此模样?
常歌:“让一让。”
少年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在同他说话,慌忙退了一步。
常歌依旧骑在马上,将戟尖懒懒一抽,士兵甚至来不及看清刺透自己的仇敌,两眼一翻,身子一软,瘫倒在一旁。
常歌信手提起长戟,抽了袖中的锦帕,顺着锋刃擦血。
他的动作无比随便,就像是抚开刃上的污渍。
这幅对杀戮和鲜血习以为常的样子,看得少年胆战心惊。
他想跑,但他的腿居然在雪地中抖得筛糠一般,逃脱不掉。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走得急,只穿着单衣,刚刚一直没命地逃跑还不觉得,一旦停下来,寒风刮得他直哆嗦。
此刻,风起。
尘雪扬起那人遮面纱罗。
少年原本就一直盯着他看,此情此景之下,更是被惊得呆住。
纱罗之下,预料中的恶煞脸面没有出现,确切的说,什么脸都没出现。
幂篱罩着的脸,戴着个秘银面具。
这幅面具初看,皆是骇人的凶煞纹饰,倘若单看这面具,常人定会被骇住。
但若仔细端详,冰冷秘银繁复雕琢,愈发衬得戴面具之人,肤色透白,唇如澈丹,反而有些饮血狂歌的美感。
他还想多看上一会儿,结果风定,纱落。
黑纱再度将那人的颜面遮得严严实实。
“接着。”
不知何时,那人已擦完戟尖残血,抽了láng裘系带,随手将láng裘甩了过来。
少年懵然,下意识一接,láng裘厚重细软,还带着极其微弱的体温。
他的确很冷,就没假惺惺地推辞。
下一刻,他更是看直了眼睛。
láng裘之下,常歌将军,竟然穿着一袭红衣。
胜火。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1]老拙:老人自谦词
[2]大纛:帅旗。本文旗帜有军旗、将旗及大纛。除大魏外,其余各诸侯国均为军旗+将旗出征。大魏政权是篡权大周夺来,又忌讳大周时期常家军势力,特意取消将旗,降低普通士兵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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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又飒又美,但他是受,不要站错。
照例1V1,HE,攻受竹马。
无名少年和幼清都是重要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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