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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寒跟着李承霜回到了玄剑派在渺云山的驻地。

小师叔此举,一为合作,二为监视,他虽与江远寒达成了契约,但终究不能全信他。而江远寒的目标倒是一直清晰,那就是修行。

《蕴心探情》颇为考验道心,若他无法成功取得小师叔的爱恨嗔痴,恐怕就要困居于此,无法获得成效,突破境界,甚至无法回去修复本体了。说到底,他虽然骄狂纵情,但身至此间,也有不能后退的理由。

两人清晨行路,遁法皆很出众,只小半个时辰,便从茫茫光华之中见到了玄剑派的山门。

天光浩dàng,登剑石上有成百上千道剑痕。旁侧植了一棵桂树,香意缭绕,却又在靠近之时倏忽散去,转瞬无踪。

江远寒靠近一观,见到登剑石上jiāo错的剑痕余意,即便过去了千百年,上面那举世无双的剑修气概、一往无前的锋芒锐气,依旧如新。

他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道问:“这是辟寒剑?”

李承霜沉默片刻,答:“是。”

“魔气浩dàng。想必不是你用了。”

小师叔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没有回答。

即便他不答,江远寒也知道这把魔剑收服不易,其中折损了多少天才英杰的性命、渴饮过多少正道前辈的鲜血,恐怕难以数清。

他移开视线,看向旁侧的几道剑痕,无声地笑了一下,眼中却渐渐寒凛如冰:“幻剑派掌门、幻剑派大长老,无双剑阁阁主,浣花派太上供奉,饮血剑、金玉剑、残霞剑、大雪剑……你们这块登剑石,倒是长袖善舞,笼络天下豪杰。”

李承霜听出这句是讽刺,摩挲着剑鞘道:“你认识这么多前辈?”

“认识?”江远寒像是觉得好笑,“我跟他们都jiāo过手。”

准确地说,他被这些人追杀过,也曾重创过对方。他的声名一片láng藉,凶恶能止小儿夜啼,神州大地,无处不知,教人悚然不能入梦。

小师叔跟他打过架,结过契约,自然知晓江远寒目前的实力,并没有相信。

江远寒也确实常常讲这种离奇的笑话,无论对方是否信任,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就在他移开目光的刹那,猛地触到登剑石上的另一道剑痕上,他凝视片刻,望之沉默,随后收回了视线,什么都没有说。

看着他的李承霜反而注意到,开口解释道:“那是三千五百年前,蓬莱仙尊的剑气。”

渺云山此刻虽为玄剑派所庇护,但在久远的数千年前,这里属于一个名叫蓬莱派的仙门。其名如雷贯耳,罕少有修士不知道。而正是因为蓬莱仙尊当年的一道剑痕落在此石之上,才渐渐有了“名剑留其影、浩然修千古”的登剑石。

江远寒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冷下脸道:“话多。”

他善变至极,喜怒不定,常常yīn晴难猜。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压了压情绪,随后又慢慢地笑了:“小师叔一路无言,我还以为是个不压着别人就说不出来话的哑巴。”

李承霜蓦然听他提及自己的莽撞之处,眼中波澜微动,但却任由他占了嘴上便宜,没有说话。

他的确光风霁月至极,极少跟江远寒有口舌之争。可是他越是宽容忍让,越是清净如风,江远寒就越想扒下他这层皮来仔细看一看,看这个清风明月的外表之下,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是否也是红通明亮的。

小疯子拍了拍额头,把自己肆意狂舞的思绪拢回去,跟李承霜进入了玄剑派。

驻地之内无甚修士,偶有弟子来往,路过则驻足行礼,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小师叔”。或有女修、少年遇见,会驻足得更久些。

江远寒戴着面具,是李承霜送给他的。君子其人,不会毁坏东西而不赔偿。

两人一路行至玄剑派腹地。熏炉缭绕着桂花的香气,大堂上供着玄剑派祖师的塑像。李承霜续完了香,转头看向一旁的江远寒。

恰巧江远寒也抬头看他。

“我住哪里?”他问。

“跟我一起。”

江远寒怔了一下,他没有取下面具,那双漆黑又懒散的眼眸一下子亮起来了,像是月夜里掠野的鹰,让人想到一些遥远的、无边无际的东西。

但他就近在眼前。

“这是在邀请陌生男人与你同chuáng共枕吗?”江远寒问。

“如果你有危害苍生的异动。”李承霜握着辟寒剑,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调戏,他眼底无波,“我当即杀了你。”

“哪怕违背契约?”

“哪怕违背契约。”

江远寒没有生气,他如同一只软了脊骨的猫,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小师叔的侧脸,很满意地笑了。

————

接下来的数十日内,这位不速之客确实如他所说的,不是护送百姓转移、杀戮妖兵妖母,就是窝在某些很难找到的角落睡觉。

由于他是小师叔亲自带过来的,在庇护渺云山百姓转移的过程中表现又很突出,惹来了不少玄剑派弟子的关注,但他们往往在寻找这个人的身影时一无所获,而不经意的回眸时,却能见到戴着黑白面具的青年坐在妖兵的尸体上,从它们丑陋的尸体里剖出心脏中的晶石。

晶石迎光绚烂,美如珠玉,血迹沿着他白皙的手指流淌下来,宛若红梅。

李承霜收剑寻他的时候,就常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他盯着那张半黑半白的面具,凝驻地望着上面溅落的血迹。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对方面具下的脸庞——惊心动魄的俊美之中,有一双如魔的眼眸,骄狂bào戾,利如沾血的弓刀。

这把沾血之刃此刻像是握在他掌心,但李承霜前所未有地清楚,驯服是双向的,也许自己也圈在他的手中。

直到一日huáng昏。

最后一批妖兵也清理完毕,江远寒把擦gān净了的猩红短刃叼在口中,伸手包扎刚刚不小心被劈出来的伤口。

他作战向来不顾什么利益,也不算计得失,他打到狂躁的时候,根本没余裕来在乎这些,因而陷入围攻里,受了一些伤。

就在他坐在旁边,静默着处理伤处时,灵识发散,陡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

那声尖叫来得太快,消失得也极迅速。江远寒缠着绷带的手停了停,向远处的一个方向看去。

随后,几声撕裂的响动也炸在耳畔。他越是认真听,就越能清晰地听到每一处细微的声音。

他听到哭声。很低,是女孩子的。她说“求求你”,说“不要过来”,可是哭声逐渐又太响,让江远寒渐渐地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了。

江远寒顿住的手继续包扎了下去,他收敛目光,心里想的是“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他的脑海里却把每一声响动都收集得清清楚楚,把所有画面都显示得纤毫毕现。他捏住了绷带的一段,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比战意还煎熬。

这种火不停地炙烤着他,让他拿短刃的手都握不住一尺薄薄的布。江远寒觉得难受,觉得难以呼吸,他简直要为这种煎熬而如坐针毡。到了这一刻,小狐狸脸上的笑脸再也摆不出来了,他连维持平静都要耗些力气。

又过了半瞬。江远寒彻底压不住这股烈火了,他从口中取下短刃,指腹爱抚般掠过刃背的雕纹,轻轻念叨:“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再没有下次了……”

但一定会有下次的,他心里明白。

下一瞬,他的身影如风一般迅捷地掠过,惊起满树秋叶颤动,簌簌长落如雨。

接战的锋芒如电光石火,在眼前迸裂了一刹。江远寒猛地挡住刀锋,转腕从对方的手中夺下一个轻盈的身躯,将修为仅有筑基的女弟子放回到地面上,才抬眼望去。

是一名邪修。

对方的身上涌动着魔气,还是那种异变的、失控的魔气,那个人长得奇形怪状,怀里单手抱着一个孩子,只有腰间的碧玉腰牌晶亮夺目,上面刻着“合仙”二字。

和合二仙。一共有两人,是一对以此为名号闯dàng的邪修,其中一人貌若孩童,伏在搭档的怀里,他们常常劫掠修士弟子采补,男女不忌。恶名昭彰,只不过再恶名昭彰,也排在他身后。

但他记得这两人都是元婴后期的修为。

江远寒舔了舔唇,没有考虑能不能打得过,也没有考虑这具人类的躯体是否能承受得住。他转了转手里的短刃,蓬勃的战意在他脑海中回旋,烘热了他的每一个骨骼关节。

都得死。江远寒磨了磨尖牙,心里无声地想着,都得给我死。

对方怀里的孩童露出半张脸,那张乌沉的眼眸盯着江远寒的模样,似乎不知道渺云山除了玄剑派,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但孩童并没有担忧,而是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只维持了半刻钟。

因为他的人头也只维持了半刻钟。

————

之后的这短暂的一段时间里,谷文雨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惊险离奇的事情。

她呆呆地看着飞溅的血液,看着磅礴绽开的术法虚影。她的泪痕凝涸在脸颊上,忘了拭去,就如同那个人没有擦去面具上的鲜红。

她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做不出。原来脑海里还残余着遇到和合二仙的恐惧,但这恐惧也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空茫。但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那个穿着玄剑派道袍的青年,看到他手里的猩红短刃蔓延出触须,扎根进他的血脉当中。

谷文雨想要喊人,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她完全被眼前惨烈又绚丽的战斗所吸引了,连句哭声也无法出口。

有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遇到了什么幻觉,这是自己死前最后的残梦。那个人满身都是伤,以一敌二,甚至对方的修为还比他更高。那些涓滴的血液汇聚成溪,落在道袍的每一处,不像是鲜红的刀伤,而更似狂野的玫瑰凭空而降。

这是谷文雨脑海中能想到的、最奇崛瑰丽的比拟。

和合二仙的头颅依次落地。江远寒的背影落在了地面上,朝她走过来。

谷文雨屏住呼吸,看到那张半黑半白的面具凑到眼前,她望着那双如冰、亦如火的眼眸。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谢您……”

面具没有移动,对方仿佛很bào躁似的:“谁让你谢我!”

谷文雨霎时又呆住了。她简直无措地要哭出来了,左右为难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正当此刻,对方却忽又思索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安抚。

动作轻柔,但她却浑身僵硬,似有一柄剑袭来,无声无息,芳心穿透。

江远寒收回了手。

他压在喉里一口血,身躯热度未褪,已经动了内息,疲惫地觉得呼吸都很累,他站起身,想要离开,却眼前陡然一黑,毫无余力地栽倒了下来。

但他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像是怀抱。

怀抱里有似有若无的、桂花的香气。江远寒费力地抬眼望去,只见到辟寒剑剑鞘上微晃的一寸鹅huáng,如大雪中的一寸chūn。

他终于放心,埋在了对方的怀中,低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地念叨了句:“废物小师叔。”

李承霜皱紧了眉。他伸手出袖,手心按住了对方的心脉,沉默很久,才终于道:“我来迟了。”

“你来得不能再迟了,我好疼,我打不过。”江远寒道,“我要死了。”

“不会。”

“万一死了……”

“不会。”

“可是……”

“不会!”他前所未有地发怒,“闭嘴!”

小狐狸看了他一眼,觉得很想笑,但他没有笑的力气,只能闭上眼睛,陷进对方的怀抱里,动也不想动。

起码他是正人君子。江远寒漫无边际地想,小师叔,善良的人会吃亏的。

他的念头渐渐地沉下去了,他的意识也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翻卷的风穿过密林,扫下枯叶,乌云簇拥,雷雨欲行。

在这极致的沉闷里,跌坐的谷文雨看着小师叔,她看着李承霜的神色,乌云晦暗之下,连同他的神情也难以辨清,那双眼眸是沉静的,但沉静如一潭死水下的心,却是波澜万丈、无法平息,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怒火。

小师叔低头嘱咐了她几句,就带着那个戴面具的青年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谷文雨忽然毫无根据地觉得,她好像……没有什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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