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怀璧其罪,林钏临死前毁掉的卷册,就是那块害得无数人丢了性命的和氏璧。
修真界近一千年来,问道之人如过江之鲫,得道飞升的,却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都出自沧海阁。
一门之中,有一人飞升,或许是他的能力qiáng大。而相继两人飞升,那就必然有成功的原因。
渐渐开始有人流传,沧海阁有一本修真秘笈,叫做太乙飞仙诀。只要修炼到顶层,就能达到合道的境界,往后大乘飞升也易如反掌。
沧海阁确实有这样一门心法。它的内容艰涩jīng深,要求修炼之人心如铁石,完全弃情绝爱。在这个基础上,纵使修炼者极有天赋,也要上百年才能修成。
外界的修真门派对这部心法虎视眈眈。在她练成之前,恐怕沧海阁就要被人围攻,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族人的哭喊声,喃喃道:“我们有什么错……不过是怀璧其罪罢了。”
那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她却保护不了任何人,那种痛苦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
她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受到伤害。她必须改变命运,不能让悲剧重演。
上辈子的她太过自负,只相信自己,却因为树敌太多孤立无援,最终导致了沧海阁的覆灭。
这次林钏痛定思痛,认为自己需要一些助力——比如一把趁手的兵刃,或是一座qiáng大的靠山。
她心里清楚,苏皓天是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不值得信任。不过苏家虽然不能作为盟友,却另有一样与众不同的好处。
苏皓天爱好收藏兵器,已经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他为了求得一把名剑不惜重金,几乎收集了天下所有顶级的神兵利器。
林钏如果跟他回金陵,或许可以凭借苏家后人的身份,获得一把趁手的兵刃。
至于靠山,首屈一指的就是蜀山问道盟,这是天底下最公正的修仙门派。只要能投入它门下做弟子,沧海阁也就有了保护/伞。
沧海阁的门人行走江湖,向来爱憎分明,做事只凭一个痛快,在众人眼中算是个偏邪气的门派。再加上林钏上辈子行事肆无忌惮,犯了不少正道的忌讳,没被问道盟抓去雷劈就已经是万幸了。想要得到它的庇护,简直是做梦。
以前的她,多少有些清高的脾气。就算沧海阁不被正道所容,甚至误解,她也不愿意向外人解释。
然而死过一回了,林钏终于想得通透,对于不重要的事,其实不必那么坚持。让人接受自己,总比被人忌惮要轻松得多。
如果借用金陵苏家的身份作为跳板,那么她从出身起便无可指摘。将来她要投在问道盟门下,必然不会被拒绝。
有了名门正派的背景,再慢慢地改变世人对沧海阁的看法。在她获得绝对的力量之前,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就无法对她的族人下手。
苏皓天千里迢迢地把这个机会送过来,她觉得可以试一试。
林月昙的性情淡泊,但若是有人要把她的女儿带走,她肯定不会答应。
迎接苏皓天的将会是一场狂风bào雨,想都觉得刺激。林钏要亲眼看看这场好戏,推门就往外走。
青鸾一把拉住她,说:“少宫主,不能出去啊!”
林钏说:“我在屋里憋得难受,转一圈就回来。”
青鸾快哭了,说:“你别为难我,尊主要是知道你出去了,要狠狠罚我的。”
林钏叹了口气,忽然笑了。她凑在青鸾耳边,说:“那我教你个法子。我出去之后,你到我chuáng上躺着去,冒充是我还没起就行了。”
青鸾自然不敢,林钏却已经甩开她,大步跑了。青鸾急得跺了跺脚,又怕嬷嬷来查房,只好照她说的散开头发,钻进被窝里,头朝里装起睡来。
林钏一路绕开宫中弟子,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流云殿的窗户外面。苏皓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月昙,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念你。”
林月昙平静地说:“苏先生,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说话放尊重一些。”
苏皓天的脸色有些扭曲,她这种客气疏离的态度让他很受伤。如果林月昙怨他恨他,那他的心里还有些安慰。但是从始至终,她的态度都冷得像块冰,仿佛只把他当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苏皓天实在不能忍受这样被堂而皇之地当成工具人。他上前几步,想跟她拉近一点关系。林月昙淡淡道:“苏先生停步,男女有别,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苏皓天勉qiáng露出一丝笑容,柔和地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林月昙端然道:“在那儿说,我听得见。”
林钏听见苏皓天一直吃瘪,暗自觉得好笑。
门口守着的侍女看见了她,十分惊讶。林钏连忙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让她别把自己供出去。
就听苏皓天在里头说:“钏儿的年纪不小了,一直没见过外头的世界。我想接她回金陵,让她认祖归宗。”
林月昙冷漠地说:“什么认祖归宗?钏儿姓林,不姓苏。我听说你已经生了儿子,家业有人继承,何必来跟我抢女儿呢?”
苏皓天说:“那也至少让我尽一些做父亲的责任吧。这些年不在孩子身边,我一直很内疚。”
林月昙说:“不用了,钏儿由我抚养,过得很好,她不会跟你走的。”
苏皓天说:“她生在这孤岛上,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林月昙觉得他的言论十分可笑——女儿有自己疼爱,又身为少宫主,每天锦衣玉食一呼百诺,有什么可怜。
林月昙冷笑了一声,说:“她跟着我不可怜,跟着你名不正言不顺的,才会可怜。”
苏皓天跟林月昙分开之后,背弃了要娶她的诺言,在家另娶了个妻子。林钏要是过去了,肯定要被当做外室养的私生女,连庶女都不如。
苏皓天明白她的意思,也有些过意不去,小声说:“苏家一定把她当成嫡出的大小姐对待。我来之前就跟父亲禀明了,他说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们,必须好好弥补钏儿,不让她再受委屈。”
林月昙听得心烦,觉得他说的都是些可笑的废话。
她贵为沧海阁的尊主,富有而qiáng大,与那些一无所有只能依附男人的小女人不同,不屑计较名分与金钱。苏皓天这种施舍的态度更让她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反过来说,苏皓天若要跟她讨个名分,她或许会看在女儿的份上,给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头衔——至于叫什么,他连驸马也不配做,充其量就是个附庸。
林月昙冷冷道:“你的话说完了就回去吧。船还停在海边,趁着风làng不大,今天下午就走。”
她说着站起来,绕过屏风,要去休息了。苏皓天跟她分别了这么久,没想到见了面却只有这些冷言冷语。他情急之下快步上前,要拉住林月昙。
他本以为这样能够让她的态度软化一些,却没想到林月昙对他就像对待陌生人一般。
她一掌重重地打在了他胸口上,掌力把他震飞出去。苏皓天的后背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感到疼痛的同时,一阵qiáng烈的寒冷侵袭了他的身体。
他低头一看,白色的霜花凝结在他的衣衫上,随着寒气四处延伸。
这是实打实的痛殴亲夫,她居然真的下得了手。
苏皓天极度错愕,看着她说:“你怎么能这么绝情?”
林月昙的掌中凝结着寒气,还未散去,随时要再打他一掌。
事情发展到这里,都跟前世相同。林钏忽然意识到,再不参与进去,自己将会错过这个这个机会。她骤然出声道:“娘,你别打他!”
说话声中,她大步闯进了大殿,在距离台风眼一丈处停了下来。
为了争夺抚养权而大打出手的父母看到了孩子,感到了尴尬。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掩盖冲突的事实,还是gān脆打出个结果再说。
林月昙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出现,也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一时间沉默不语。
苏皓天看见了她,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说:“你就是钏儿?好孩子,快过来,我就是你的父亲!”
他的胸口还结着一层薄冰。林钏担忧地看着他,说:“你没事吧?”
怎么就没一掌打死你呢?
苏皓天跟女儿初次见面就得到了关怀,十分感动,想来这就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他越发确信了自己来这一趟是正确的,诚挚地说:“爹很想念你。我来接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林月昙的眼神凌厉,仿佛随时要手撕了苏皓天。她确信女儿十分依恋自己,不会跟这个陌生的男人走。然而林钏注视着苏皓天,眼神里藏着某种复杂的东西,却又一闪而逝。
苏皓天说:“爹会请夫子教你念书,你喜欢什么爹都给你,跟我走好不好?”
林钏发现事情的发展比想象的更顺利。苏皓天为了获得她的信任,不惜付出高昂的代价。她顶着母亲虎视眈眈的压力,说:“我听说你收藏了很多厉害的兵刃,能给我一把吗?”
苏皓天不怕她提条件,就怕她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立刻说:“可以,任你挑选。”
林钏打蛇随棍上,说:“我要最好的。”
苏皓天说:“好,自然是世间最厉害的剑才配得上我女儿。”
他伸出手,要跟林钏击掌约定。林钏还没抬起手,林月昙就一把将她扯开了。她严厉道:“娘是怎么教你的,谁让你随便跟外人说话的?”
苏皓天委屈地说:“我怎么能是外人呢,我是她父亲啊。”
林月昙感觉这个男人争起孩子来就像一个无赖。她厉色道:“苏先生,话说完就请回去吧。送客。”
几名侍女听见命令,纷纷进来,对苏皓天摆了个请的姿势。苏皓天有些无奈,回头对林钏说:“说好了,爹等着你。”
苏皓天出门之后,林月昙的神色变得更严厉了。她的肤色素来雪白,盛怒之下,越发像蒙了一层寒霜,令人敬畏。
她坐在流云殿的后殿卧房里,看着自己的女儿,意识到这个丫头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会背着母亲做选择了。
林钏站在离母亲远一点的地方,不敢太靠近。她知道母亲的心里不好受,可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也不会这么做。
林月昙说:“你怕什么?”
林钏说:“母亲对女儿疼爱有加,女儿不怕你。”
林月昙说:“那你为什么不过来?”
林钏照实说:“怕惹母亲生气。”
林月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说:“既然怕我生气,为什么答应跟苏皓天走?”
林钏沉默了良久,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全然没有平常的孩子气。林月昙有些意外,感觉女儿与以往的模样很不同,令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这还是以往的那个小女孩儿么?
林钏说:“自作主张离开,是女儿不孝。但如今沧海阁不见容于修真界正道,外人觊觎太乙飞仙诀,随时会集结起来跟咱们为敌。女儿想借苏家一个正道的身份做□□,加入蜀山,这样沧海阁也能有所托庇。”
她这么说的时候,神态庄严而又认真,仿佛选定了一生的轨迹。
林月昙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会有这样的长远打算。这个想法虽然不错,实施起来却没这么容易。她说:“你知不知道,苏皓天为什么来接你?”
林钏闭着眼也知道他的目的,也明白母亲是想提醒自己别太天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筹谋,不会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进行。
她利落道:“他想得到太乙飞仙诀,娘决计不肯给他。他就想施恩与我,将来好从女儿的手中讨要。”
林月昙说:“如果他跟你讨,你怎么办?”
林钏说:“不给。”
林月昙觉得她这个斩钉截铁的态度还不错,说:“他要是骂你忘恩负义呢?”
林钏说:“让他骂去,我不在乎。”
林月昙说:“他还会打你,甚至硬抢。”
林钏说:“我在剑法上的天赋远胜于他。这十年中,我会勤加修炼。他必然打不过我。”
林月昙便笑了,她知道女儿的心性冷漠,坚硬如同一块顽石,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若是有人敢打她,她少不得要原样奉还,必然吃不了亏。
林月昙又说:“苏皓天这个人口蜜腹剑,靠不住。你跟他走,会吃很多苦。”
林钏知道母亲舍不得自己,然而她必须从现在开始做一些事情,改变既定的命运。她叩首道:“女儿此去绝无私心,求母亲成全。”
林月昙低头看着女儿,感慨这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她说:“那你发个誓来,你这一生中都不得背叛沧海阁。”
林钏举起右手指天,毫不犹豫地说:“我林钏发誓,今生绝不背叛沧海阁。我会尽全力保护诡月族人,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我的生命。”
她想起了当初沧海阁被屠戮的情形,声音哽咽了,眼中也含着泪水,一片赤诚。
林月昙也有些动容,伸手将她扶起来,说:“好罢,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娘答应你就是了。”
次日一早,林钏带着贴身丫鬟青鸾来到海边,港口泊着苏家的船。那艘船庞大坚固,气势磅礴。数名弟子把林钏日常用的器物、衣裳首饰搬到船上。林月昙从船上走下来,一边叮嘱陪同的嬷嬷好生照顾女儿。
带这么多东西去,显得要跟苏家一较高下似的,有些咄咄bī人。
林月昙正有此意。她把女儿叫到旁边,将一叠银票jiāo给她,叮嘱道:“你这次去苏家,不能失了咱们沧海阁的体面。娘帮你选了些礼物,去了代我送给苏老先生和家里的其他人。你用的东西娘都帮你带上了,去了不必麻烦苏家,缺什么自己花钱添置。”
她低了声,又说:“这些银票收好了,这是你自个儿的体己钱,花完了叫青鸾回来拿。”
林钏知道母亲是怕自己寄人篱下,花人家的钱要被欺负。她点头道:“女儿走了,母亲保重身体。”
苏皓天想跟林月昙道声别。林月昙见他走过来,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冷淡,说:“船要开了,苏先生莫耽误了时辰。”
苏皓天不在乎她的冷淡,却知道她心里最在意什么,说:“我会好好照顾钏儿,你放心。”
林月昙道:“那就好,一路顺风。”
苏皓天拱手作别,转身上了船。白色的风帆拉起来,大船向大海中驶去。
林钏正沉浸在回忆当中,青鸾敲门进来,说:“少宫主,快靠岸了。”
青鸾给她加了件披风,说:“岸上风大,别着凉了。”
林钏走上甲板,海风猎猎地chuī在身上。仆人们把行李抬出来,准备上岸。苏皓天则站在离她远一些的地方,看着空中飞翔的海鸥,仿佛在刻意回避女儿。
天生要互相算计的敌人走到了一条路上。纵使是血亲,内里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船渐渐靠岸了,林钏跟在苏皓天后面下了船。苏家的弟子们等在渡口,备了车马接他们去金陵。
弟子们向苏皓天/行礼,齐声道:“恭迎师父。”
这些弟子都是苏皓天教的,老太爷专注自身的修炼,已经很少关心家族中的事物了。苏皓天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钏儿。”
她头上戴着斗笠,白色的轻纱在风里微微飘动,秀美的容貌在纱后若隐若现。
她的皮肤白皙,轮廓鲜明。让人不由得感叹,第一美人的女儿,果然也是个美人胚子。
她的年龄虽然不大,见了这庞大的阵仗,没流露出半点怯意,反而十分平和大方。
众弟子对她生出了几分敬意,向她行礼道:“恭迎大小姐。”
林钏听见了这一声大小姐,而非听惯了的少宫主,意识到自己告别了以前的身份。新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向她缓缓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