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波澜壮阔,一艘大船从远方缓缓驶来。船头尖形劈开làng花,尾巴高高地扬起,像一只元宝。
林钏坐在船尾的高屋里,听着外面的làng涛声,有些恍惚。
数天前,她从未某过面的父亲忽然良心发现,要接她回金陵认祖归宗。林钏重生醒来后没多久,便见到了父亲,跟他坐上了这艘大船。
海面上波làng起伏,水光浮空。白色的风帆鼓成饱满的弧度,行驶的又快又稳。
她推开窗户向远处眺望,大海茫茫,早已看不见自己家乡的海岛了。
上辈子死的时候,林钏才二十九岁,算得上英年早逝。几大修仙门派一起杀上门来,把她的沧海阁轰得灰飞烟灭。
她虽然本领高qiáng,毕竟以一敌百太过吃力,最终耗尽了力气。林尊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gān脆横剑自刎,为自己的门派殉了葬。
她的性格刚qiáng,从来没为做出的选择后悔过,却没想到自己居然死而复生了。
对于为何重生这件事,林钏没有任何头绪。她死之前也没有过“如果能重来一次”的想法,心中只是充满了对敌人的憎恨,以及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
她的门派叫做沧海阁,坐落在东海中的一个小岛上。这里终年云雾弥漫,很少有外人到来。一千年前,族长在此处成立了诡月宗,带领族人修仙求道,生活得十分平静。
林钏作为沧海阁的少宫主,不负众望,有极高的灵力和用剑的天赋。无论是外功还是内功,她修炼的速度都比别人快数倍。然而她没有因此而满足,学完自家的功法之余,还经常抢夺别人的功法和机缘。
她向来感情淡漠,觉得这种行为就像捕猎,qiáng者凌驾于一切之上,符合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但是对于被她夺走了机缘、抢了法宝的同道来说,她的所作所为不但破坏道义,还严重地践踏了他们的自尊心。
一提起这个女魔头,修真者们就忿忿不平。凭什么她年纪轻轻,就拥有这么qiáng大的力量!
嫉妒之余,还有些羡慕。毕竟在修仙界qiáng者为王,林钏的能力令人望尘莫及。更何况,她不光本事高qiáng,还长得特别漂亮。
她的母亲当年就是修真界的第一美人。林钏比她母亲更多了几分英气,容光傲然慑人。美则美矣,让人望而却步,是个冷美人。
她生得高挑纤瘦,一双凤眼向上撩去。都说眼尾向上生的人薄情,她着实薄情的像一块冰。别人都是委曲求全,她却有本钱目下无尘,不是最好的东西她不要,做事只凭她喜欢三个字。
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做出那么多无法无天的事,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
她的眼神冷漠,总在漫不经心中带着杀伐决断。加上骨相好,yīn柔与坚硬的质地感相融合,形成一股勃勃的英气。其气象就像一把名剑藏在鞘中,肃杀的飞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一切拢进一幅水墨画里。
这样的存在,印证了造化对某些人格外钟情。
早年林钏到处闯dàng,结识了不少人。很多年轻才俊都对这个姑娘念念不忘,只是慑于她的厉害,不敢靠近。
星河派的掌门孟怀昔曾经向她求亲。他的家世虽然不错,身体却不太好。林钏没工夫应付男人,更不想一嫁过去就守寡。
她客气地回绝道:“多谢孟掌门抬爱。不过本座要练功,无心于这些小情小爱。”
孟怀昔虽然失望,还是很有风度地回了一句:“林尊主忙着练功没关系,我可以再等你五年。”
孟怀昔正值壮年,却因为先天不足,生就一副病容。他的气度儒雅,模样也颇英俊,却毕竟是个病秧子,说几句话就要咳一声,被人背地里称作病西施。
大家本来觉得这样的男人,性子应该很软,娶妻也会娶个温柔婉约的姑娘。没想到他的脾气出人意料的刚毅,不但年纪轻轻就当家挑起了重担,还敢于挑战极限,追求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
孟怀昔向她提亲,倒也不算突兀。先前林钏行走江湖时,跟孟怀昔打过几次jiāo道,觉得这人的品行不错,但是距离屈尊嫁给他还差太多。
孟怀昔向她表白时,眼神很认真,有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专注和痴心。
这种没来由的深情让林钏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心动了,又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当时正值隆冬,那天的月亮很美,雪很大,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素白,任何一样都足以让人产生柔情,未必因他而起。
他们两人之间的缘分太短,如风中的飞絮,来不及细想就散了。林钏对于他还能活多久都颇存疑,却鬼使神差地记住了那句话。
我可以再等你五年。
后来几大门派围攻到沧海阁门前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这个曾经的追求者。为了大局,她拉下颜面派人送出了一封信,请他施以援手。
她在重重包围中熬了数日,期望着会出现奇迹。然而直到她死,孟怀昔的人也没露面。
林钏总算明白了,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原来他说等自己五年,只不过是想等着看她倒台罢了。
想来自己死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终于能舒心一笑,感慨大仇得报了。
多数人只知道林钏是沧海阁的尊主,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女魔头的身上也有一半名门正派的血统。她的母亲是天下第一美人林月昙,父亲则是金陵凤鸣台的主人,苏皓天。
当年苏皓天倜傥风流,有不少红颜知己,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就是林月昙。这位美人不但有钱,而且灵修的天赋很高,是一朵高岭之花。
苏皓天在沧海阁住了半年,苏家派人来催儿子回去。苏皓天临走之前信誓旦旦,许诺很快就会派人来提亲,林月昙却没有嫁给他的意思。
她是沧海阁的主人,要成亲也得是苏皓天入赘。但苏家也只有他一个独子,舍不下他。这么一来,两人的婚事就成了一场泡影。林月昙倒是不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只不过是她选中的一个工具而已。
男人可以娶妻延续香火,女人自然也可以选男人生个继承人。苏皓天在当时,无论是相貌还是先天灵力,都出类拔萃。因此林月昙选中了他,不含任何感情,借种而已。
诡月族的女子比男子的灵力更qiáng,继承人也向来都是女子。幸亏林月昙头胎就生了个女儿,若是儿子,少不得要重新来过。
临别时,林月昙已经怀了孕。苏皓天给了林月昙一只金臂钏,说无论男女都叫钏儿。林月昙说:“若是男孩儿,便给你送过去。女儿我自己养。”
苏皓天彼时以为林月昙还爱着自己,安慰道:“别说任性的话。等我回去准备好了,连孩子带你一起接过去,咱们好好生活。”
船停在海边,海làng唰唰地冲着沙滩,海风把两人的衣袂chuī得猎猎翻飞。林月昙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一笑,说:“要开船了,去吧。”
苏皓天对她本来有三分真心,却又觉得她冷淡从容的不近人情,或许她从来就没对自己动过感情。
林钏生在海岛上,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虽然她贵为沧海阁的少宫主,可从父亲这边论起来,她也不过是一个私生女而已。
林钏一直觉得,自己对于苏家来说,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可当她醒来之后,听到的头一个消息就是“苏皓天来了”。这让她很意外,也十分厌恶。
上辈子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就是苏皓天。
她的意识徘徊在生与死之间,咆哮的火海占据了她的梦境。她站在流云殿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本绢册,高高地举了起来。
台阶下的人们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眼神,盯着那本书。有人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大声喊道:“把书给我,我让他们饶你一命!”
林钏看了他一眼,说话的人正是苏皓天。这位道貌岸然的大宗主,为了得到她手中的那本册子,不惜带人杀到了这里。
苏皓天熟悉这里的消息机关。若不是有他亲自带路,沧海阁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攻破。
林钏穿着一身白衣,裙角在风里烈烈飞扬。大火在废墟上肆意蔓延,灼热的气流扭曲了人们的视线,也扭曲了一张张贪婪的嘴脸。
林钏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却带着一丝嘲讽的笑,说:“这话当真?”
苏皓天立刻道:“当真,你快把书给我。”
林钏说:“好,那就给你吧。”
说话声中,她掌中发力,一本薄薄的卷册登时四分五裂,像蝴蝶一般飞散开了。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登时向前扑去,想要捡拾那些碎片。然而到处都是火,碎片飞进了火中,顿时烧成了灰烬。
林钏放声大笑,笑得怆然悲壮,近乎癫狂。这些人来这里,就是为了得到那本绢册。如今希望破灭了,所有人都失望透顶。有人喊道:“咱们活捉了她,总能有办法让她把内容写下来!”
林钏不可能成全这些蝼蚁的愿望。她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割舍下最后一丝留恋,举起长剑向颈中刎去。
鲜血喷溅在台阶上,她倒了下去,像一朵飘零的花。
本以为那是终点,却没想到是一个新的开始。
耳边无数声音呼啸而过,脑海中的画面迅速后退。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而她的身体,却小了一大圈。
屋里的陈设很熟悉。chuáng是紫檀的月dòng架子chuáng,垂着白色薄绡帐子。梳妆台上摆着她的首饰匣子,chuáng头还放着她看到一半的搜神记。
她拿起了那本书,书蜷在gān将莫邪那一页上。记忆中自己头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她十分渴望获得一把像传说中那样的神剑,还跟侍女青鸾说,将来要寻访天下,找一把配得上自己的神武。
门外啄啄敲了几声,青鸾端着铜盆进来,笑着说:“今天起得好早。”
她兑了温水,一边说:“方才我站在庭下头,见两只喜鹊为了争一根树枝打起来了,叽叽喳喳的,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不光是自己,青鸾也变小了。
十多年前,青鸾每天就是这样陪伴着自己。没想到还有机会跟她朝夕相对,日常琐碎的小事,忽然也变得值得珍惜起来。
青鸾意识到林钏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奇怪,说:“少宫主,怎么啦?”
林钏的目光温柔,感慨道:“我很久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了。”
青鸾今天穿了一件石青色的裙子,以为她是夸自己穿这件衣裳好看,便弯起眼笑了。
林钏起身站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的模样。如今的她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
她的涵养功夫向来不错,虽然经历了这样大的变化,却没流露出心思。她不动声色地接受着青鸾的服侍,一边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做。
青鸾习惯了少宫主的沉默寡言,自个儿笑呵呵地说:“尊主说,今天早饭让少宫主在屋里吃,不必练功,休息一天。”
林钏洗完脸,用青盐漱了口,一边说:“既然休息,等会儿陪我出去转转。”
青鸾有点慌了,说:“那不成,尊主说你今天只能待在幽篁居里,哪儿也不准去。”
林钏觉察到了异样,看着她说:“为什么?”
青鸾支吾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听说苏家来人了。你爹亲自过来,要接你回他那边去。尊主不让他见你,也怕你出去乱晃被他见着了。”
林钏想起来了,她十二岁那年,苏皓天亲自来沧海阁,要接女儿回金陵苏家。林月昙不肯答应,苏皓天在这里待了数日,一直没能见到女儿,只能无功而返。
当初她的心思简单,母亲不让她见她爹,她就听话不见。反正她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后来她长大了,见过了勾心斗角,知道了夫妻之间也有计较和算计,这才明白了当初苏皓天为什么来接自己。
沧海阁屹立于修真界多年,法器与修真的资源丰富,族人众多,林钏又是沧海阁唯一的继承人,对于苏家来说实在是一块诱人的肥肉。
苏皓天嘴上说是为了带女儿出去读书,尽父亲的责任,实际上只是想拿她当个跳板。先把她带回去养几年,等将来她继承了沧海阁,苏家凭借对她有养育之恩,自然就能把手插到这里来。
到时候苏家想要什么东西,只消说句话就行了。她受了苏家的恩情,又岂能不应允?
青鸾以为把话说明白了,林钏就会闭门不出。依她冷淡的性子,肯定也不想跟那没见过面的爹说话。却没想到林钏的目光流转,透出了几分讥诮的神色,心里另有主意。
从前她对苏皓天示好的举动嗤之以鼻,轻视他鼓chuī的骨肉亲情,认为那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如今重来一次,她忽然意识到,命运安排她回到这里并不是偶然——这确实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