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真真四目相对了。
沈成玦才把人看清——这人正偏着头瞧他,一双柳叶眼里透着冷厉的目光,还是刚才那种不屑的样子,却也带了一丝好奇。
看了有一会儿,才放下金扇子,轻笑了一声:“长得不怎么样,但也谈不上污了眼。”视线又对着沈成玦上下扫了扫:“身段儿还成。”
沈成玦听了,脸上先红又白,说不出话来。只恼火的瞪了他一眼。
一番讽刺下来,这人总算是满足了,手在后面背着,转身像是要走。
沈辞卿白了一眼他的背影,低低说了一句:“老、纨、绔。”
那人背影滞了滞,稍稍偏过头瞧他一眼。
沈成玦被原封不动的送回了枣花胡同的馆子里。送他回来的番子一路都不与他说话,像是在刻意保持着距离。
临走了,番子回头撂下一句:“得罪了侯爷,你好自为之。”
侯爷?
沈成玦笑了。那都是天上的人,能特地下凡,跑来跟他一个泥巴里打滚儿的计较?
晚上馆主人知道了,把他叫到正堂里劈头盖脸一顿骂,荤荤素素的,沈成玦就那么听着。脸没红,就是耳朵疼。
“你以为你弹琵琶就高贵了,就不是个倌儿?不是个戏子?”
主人最见不得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跷着二郎腿,抿一口茶继续开骂:
“你当自己是个什么狗屁?还以为你是沈家小公子呢?醒醒吧!你现在就一癞蛤蟆,天鹅肉在前边放着,你还敢上去吐唾沫?!”
沈成玦不吭声。
“我看你真是活腻歪了。你跟你师哥没一个省心!一个跟我装病,一个跟我作死!”
沈成玦稍微抬了抬头——主人也知道师哥装病了。
“今晚有个大人要来,你俩给我好好表现!搞砸了大家伙儿就一起去喝西北风!”
馆主人“哐”一声把茶盏搁下,临走前还拿指头点了点沈成玦的脑门儿。
沈成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撩开帘子要出去。
夕阳斜照进院子里,把院子里那颗老槐树照的金红一片。沈成玦觉得有些刺眼,就把头扭开了。
沈成玦知道,这抹夕阳在这条街就是晨光。外边吉祥街的小摊贩已经收摊儿往家走了,但枣花胡同的一天,现在才刚开始。
天色一暗下来,枣花胡同就明亮了。从挨着吉祥街的胡同口,一路张灯结彩的亮到最里边儿。
一整条枣花胡同里,基本全是南风馆,不管生意是荤的还是素的,名字却都风雅。什么赏月阁,仙人斋,琼花台。最大的一家是沈成玦所在的这家,偏偏还就没写名字,一块大白牌。gān这一行的,都叫它“寒馆”。
朝廷不让狎jì,但凡是个女的,连侑酒都不让。可一换成男人,朝廷就不管了。唱曲儿的戏馆因此兴盛了起来,枣花胡同就在这行里颇有盛名了。
沈成玦洗漱去了,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小唱谈话:
“今晚有大人要来,主人说他没点名,只说要听最好的曲儿。”
“最好的?gān脆把杨雀仙请过来唱,再让沈二哥弹琵琶。”
寒馆的小唱都师从曾经的秦淮名唱“杨雀仙”。杨雀仙每月初才来寒馆一次,其他时候不露面,神神秘秘的。
按照辈分排,首席大弟子便是“李小园”,沈成玦的师哥。沈成玦排老二,有些小辈不好意思叫他花名“瑶枝”,都叫他沈二哥。
沈成玦刚收拾好,就看见他师哥李小园打扮的花儿一样,施施然从里面走出来。
他看见沈成玦,先是愣了愣,接着就支支吾吾说:“那天……是师哥对不住你。”
沈成玦瞥了他一眼,带着点赌气的意思:“没事儿师哥。我命贱,死不了。”他又想了想,李小园身世也颇为凄惨,就宽慰了一句:“都过去了,别想了。一会儿要上台呢。”
李小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是老二待我好。”
李小园长的艳,总有人嫉妒他。沈成玦倒没什么想法,还愿意跟他玩儿。
沈成玦“噌、噌”的拿指甲击了两下弦,稍微调调音,就准备去前边台子候着。
寒馆分前院与后院,后院的堂子是馆主人、小唱们的地盘,不待客。前院是待客的,三层高的露天大茶馆半围着,中央的梨木架子搭着大红布,事整个枣花胡同最气派的戏台子。
沈成玦随意往上扫了一眼,就看见二楼东厢房进去一个人,一身宝蓝的袍子,看身形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本来没什么,可后面乌泱泱跟了十几个人,这就有点夸张了。
没一会儿沈成玦看见主人也到了东厢房,在门口先是点头哈腰,接着也进了里边。
沈成玦就明白了——东厢房里坐的是今晚的“大人”。
今晚李小园唱《拜月亭》,这在沈成玦眼里算陈腔滥调了,他没多在意,别出岔子就成。
时辰一到,下面伙计一声铜锣敲下去。沈成玦正准备上台,就余光看见东厢房里的人出来了,往廊边的飞来椅随意一靠,摇着一把扇子。
那扇子金灿灿的,映着烛火,晃眼。
这不是那一天那个老纨绔么!他这个人沈成玦或许不认得,可那把煊赫豪奢的扇子他认得!
李小园已经上台了,沈成玦来不及多想,也跟着慌乱的上去。
沈成玦抬手击几下弦,曲子就开始了。李小园的嗓子真没什么可指摘的,清清亮亮,说是“莺啭”都不为过。
尽管隔得远,沈成玦总有种感觉,摇金扇子的那个老纨绔,此刻定然是不怀好意的在看他。
可他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是来听曲子,不看戏台,要看哪儿呢?
沈成玦惴惴地把第一折 给弹完了,要下去歇息,等第二折开场。
刚下到台子底下,就看见北边有个金晃晃的东西。
那老纨绔下楼了!
还坐到了厅里来!
沈成玦装没见过,扭头直接走了。脚步却是有点发虚的,为什么虚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李小园在换衣裳,余光见他进来了,就问他:“你刚才咋弹错个音?平时哪错过。”目光不是责备,反而是关心他。
“我……有吗?”沈成玦不承认。
李小园看着他,笑了笑说:“那位大人坐楼下来了,你可要上点心!不然主人打断你的腿,让你以后瘸着上台。”
二折快开始了,沈成玦透过帘子,发现那个老纨绔还在下边大厅坐着。一想到待会儿二折了,这老纨绔就这么近的瞧他,他不自觉的捏了捏衣襟。
这才发现手心里满满是汗。
上台这么多回,沈成玦头一回紧张了起来。
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不能让那个老纨绔瞧不起。可千万不能错!
但越这么想,他越是紧张了。不住的在后台调呼吸,又是吸又是吐的,李小园终于忍不住了:
“老二,你有毛病?”
这下沈成玦也不敢吸气儿了。透着帘子死死盯住外面那柄金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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