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微风势弱,chuī不起酒旗来。
玄子枫一行人在五味楼前站定,不免有些发愣。
直到此刻,三人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何五味楼在这繁华至极的抱玉城中,能称得上“最好”。
曲尺朵楼,朱栏彩槛,琉璃瓦在艳阳下宝光流转。整座建筑美而不奢、华而不浮。
“五味楼”三个大字遒美健秀、笔走游龙之姿。光看这牌匾题字,竟完全不像是个饮食之所,反倒像是文人墨客讲诗习文之地。
玄子枫在心里暗想。
——有钱,还藏着掖着秀有钱,这就叫风雅。
三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光蛋,怔怔地在门口震惊了好一会儿。才被忍不住想要开闸放水的玄子枫,催促着进了店。
体力多少恢复了一些,玄子枫不至于没脸没皮还在人家背上赖着。便谢过铁血,跳了下来。
“欢迎光临五味楼,请问几位客人?”一个身着大袴,袖系襻膊的女子迎了上来,热情有度、不卑不亢。
“不好意思,我们其实不是客人,是响玉阁见习弟子。”舒彩有些尴尬,万一她和铁血猜错了,那这就有点丢人了。
这时,一道声音如林籁泉韵,顺着五味楼清雅的木香,温润地流淌进人的心里。
“又是响玉阁的见习弟子来了?烟雨,jiāo给我来吧。”
这声音一听就像是个美男子。
玄子枫满怀期待,循声望去……
——还我的期待!不带这样的!
声与人完全不符,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身着蟹青色叠云纹暗纱道袍缓步向前。玄子枫憋着水、憋着气,顿觉失望透顶。
“是,掌柜的。”烟雨略施一礼,离开了。
看来这尊弥勒佛就是五味楼老板的——“老芋头”。
光品名字,“老芋头”这个名字,像是混迹于三教九流的jīng明商人;只听声音,那是如泉水松风的谦谦君子;单看相貌,一尊和和气气的笑口弥勒。
——作为一个人,能混搭成这样,也是门行为艺术了。
玄子枫只能在心底默默表示他服了。
在老芋头的带领下,三个人上了二楼的大堂。
二楼就比一楼的人少多了,且都是年岁不大的少男少女。能透过栏杆,看到一楼的景象。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明白了,这五味楼的二楼,的确是见习弟子集合的地方。
舒彩掩不住笑着抬手,跟铁血十分默契地击了一掌,转头又兴奋地找玄子枫也击了一掌。
正事差不多定了,玄子枫赶紧溜去如厕。
等玄子枫回来,舒彩和铁血已经开始对着菜单头疼了。
“五味楼的老板,是个文化人儿啊。”舒彩抬手,像是敲门一样用食指敲了敲菜单,然后露出了苦笑。
铁血还把菜谱倒过来看了一遍,确认他真的没拿反。
烟雨把一本jīng致的菜单,放在玄子枫面前。
玄子枫轻轻翻开。
只见那菜单上面的柳体字匀衡瘦硬,骨力遒劲,点画之间透着慡利挺秀。每一个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
——如果是诗集,还可以理解;如果是菜单,完全无法理解。
谁知道什么菜是“湘妃玉瑟抱子来”、“兔毫雪花浮”、“萼绿华之古舞”、“南海玻黎凉州蒲”、“九曝日燥雪花牛”、“薯蓣脊肋百沉浮”、“火炙项上脔”、“浮冰嚼霜前”?
三人低头看了一会儿菜谱,抬头面面相觑,又低头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
“来一个‘薯蓣脊肋百沉浮’和‘火炙项上脔’吧。”舒彩想了半天,开口道:“这两个听起来像是肉,脊肋应该……是排骨?脔是‘肉’字偏旁,应该也是肉?”
铁血重重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展现出肌肉男对高质量蛋白质的向往。
玄子枫把菜谱一合上,对舒彩道:“文化人,点菜就jiāo给你了。”
“什么?别了吧!一人点一道菜,省着到时候不合胃口,全我一个人背锅。”
“不不不。”玄子枫笑着把菜谱推过去,“姐姐是文化人儿,姐姐来。”
铁血道:“是你点的我都吃,我不挑食。”
点菜这件事上,玄子枫和铁血一致认为,他们应该相信村花儿蔬菜姐姐,但绝对不该相信他们自己。
舒彩撇了撇嘴,无奈地抄起了菜单,“荤素搭配,那就再来一个‘湘妃玉瑟抱子来’,湘妃是竹子,应该是炒竹笋之类的。‘萼绿华之古舞’有个绿,就当是绿叶菜吧。再来个甜点‘兔毫雪花浮’,行吗?”
玄子枫指着菜谱上的‘九曝日燥雪花牛’道:“这个看起来,像是个牛肉,来一份?”
“行,荤素都有了,那就再来个海物,鱼虾什么的吧。再加一个‘南|海玻黎凉州蒲’。”舒彩再次梳理一遍菜单后,对烟雨道:“好的,那就要这些吧。”
不一会儿,一桌子好菜被烟雨端了上来。
别说,舒彩猜菜名的命中率还真的很高。
“九曝日燥雪花牛”,手撕牛肉淋酱油。
“火炙项上脔”为何,嫩烤小猪后颈肉。
“萼绿华之古曲舞”,辣炒包菜小火炉。
“薯蓣脊肋百沉浮”,炖盅山药小排骨。
这些菜,都算是大体上猜对了的。剩下那几道菜,可就有点离题万里的意思了。
“湘妃玉瑟抱子来”,其实是道竹筒饭。
“南海玻黎凉州蒲”,琉璃杯里葡萄酒。
不过因为玄子枫他们三个都是未成年,葡萄酒换成了没有酒jīng的葡萄果汁。
置于那道“兔毫雪花浮”,其实是兔毫盏乘了茶,倒下来的时候会有白色泡沫所以叫“雪花浮”。
有点意外,但好在一顿饭里,该有的都有了。
那还愣着gān什么?
动筷!
正值饭点儿,三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根本来不及欣赏jīng致的摆盘,手里筷子比刀剑还无情,稍微晚点动筷,可能就只剩下盘底的酱汁了。
虽然菜名奇葩,但五味楼的饭菜,比五味楼软装硬装,还要好上一万倍。
——太、好、吃、了!
玄子枫的脑子里,有了个比较靠谱的猜测。老芋头年轻的时候说不定真是个美男子,只可惜成了老板后,被五味楼的美食给喂成了个大肚弥勒。
待他们三个láng吞虎咽、风卷残云、肚皮隆起、心满意足,舒彩还松了两次腰带之后,三人才打着饱嗝,叫了一份“苏衣美人姬”(炸jī翅和炸jī腿)。
吃饱了撑着,就该唠闲嗑了。舒彩擦了擦流红油的嘴角,道:“对了,子枫你知道‘凇云先生’吗?”
这个问题正中玄子枫下怀。
“我知道得不多,也是听人说过一些,只是真假就不得而知了。”玄子枫接过话茬,“听说他是一位名师。近年来响玉阁的青年英才,都在他门下学习过。”
其实玄子枫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但他并不打算说出来。说不定舒彩和铁血那里,也有其他版本的消息。
舒彩把那把小伞变回布片与木折扇,一边拿着布料把自己的衣服拼回去,一边说着。
“我们知道的也差不多。据说,他是宏剑宗出身,是他们那一代青年弟子的首席,但因为某种原因,与宗门决裂,辗转来到了响玉阁。”
舒彩与铁血都不是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人。所以他们并没有说出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个“某种原因”。
——凇云“狐媚惑主”,因与宏剑宗少主卓应天有染,才被宏剑宗这个“直男癌宗”逐出师门。
这已经是最靠谱、流传最广的版本了。比这个更离奇、更猎奇的版本也不是没有,但可信度实在是太低了,只能当笑话听。
【真相!真正的凇云早已离世,响玉阁任教的“凇云”,其实是花街的一个小倌!】
——没见过哪个男倌能教驭灵师的。教什么?教如何护理jú花吗?
【震惊!宏剑宗少主其实是女扮男装,渣男凇云qiáng上少主,妄图奉子成婚。】
——宏剑宗少主要真是女的,凇云这个首席弟子,早就成宗主女婿了,还能被赶出来?
【不传阅不是荣国人!宏剑宗少主,乃是凇云和宏剑宗宗主夫人的私生子!】
——凇云和宏剑宗少主就差一岁,谁刚出生就能让宗主夫人怀个孩子?
不想谈论这些虚的,玄子枫换了个角度继续谈论“凇云”。
“好像之前,凇云先生有个雅号,叫‘玉公子’。”
舒彩修好了衣服,点头道:“没错,我也听说过。所有人都说,凇云先生是个绝顶的美男子。”
铁血摸着自己的圆寸脑袋,插了一句,“舒彩,你确定绝顶了,还能是美男子吗?”
舒彩和玄子枫都愣了一下,玄子枫旋即明白了,但舒彩还懵着。
甩着她及腰的马尾,舒彩一脸迷茫地看向铁血,“绝顶怎么不能是美男子了?”
舒彩的眼神向着远方,放空了两秒,随后回过劲儿来了。
“此‘绝顶’能是你脑袋的那个‘绝顶’吗?”舒彩对着铁血一个白眼翻过去。
铁血嘴硬道:“我不是‘绝顶’,我有顶,这只是圆寸。”
玄子枫不嫌乱,插了一嘴:“就算没顶,也有长得好看的啊!大头哥,你歧视光头不是发型哦?”
说着闹着,二楼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整个二楼的人千奇百怪,倒真是与响玉阁在外的奇葩名声十分般配。
有带着赤红脸谱面具的。
玄子枫他们死死盯着那人不放,就等着看人家怎么吃饭,好奇面具后面是个什么样的脸,猜测这人是男是女。结果那人把面具上推,只露嘴巴,吃了一口蒜蓉开边虾,啥都没让人看出来。
有带着单片眼镜的。
单片眼镜的少年有一张混血脸,一头闷青色的短发在发尾微卷。身边跟着一个一头凌乱红色微卷短发的小子,皮肤白得像是羊脂玉。
三个人反复对比后,维持了舒彩最白、玄子枫最美的原判。
最奇葩的,是个非要带宠物进来的。
那高挑的外域姑娘,不仅她要进来,还铁了心要抱着怀里的毛团进来。
老芋头就很为难了,好生劝着,就差嘴里真跑出来阿弥陀佛了。
老芋头笑得慈祥,“姑娘,后厨有笼子,可以栓一下。”
女子冷脸,“我家牙牙不关笼子。”
老芋头笑得和蔼,“姑娘,这里是饭馆,得让食客们吃得gān净卫生。”
女子冷冰冰道:“我家牙牙不随地大小便。”
老芋头笑得为难,“姑娘,这客人里也有怕动物的。”
女子眉头一皱,“都是驭灵师,怕什么小狗。”
舒彩和她的母亲都是家乡山脉里的护林猎人,对于各类野shòu灵shòu熟悉得很。她远远在楼上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她怀里那个,哪里是什么小狗,分明就是个小láng崽子。”
最后老芋头无法,还是让那一身胡服的姑娘,把那灰黑的小láng崽儿抱上了二楼。
原本空dàngdàng的二层逐渐被填满,jiāo谈的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阵乐声响起。
泠泠七弦,有松风寒声。
五味楼的食客皆四下找寻声源,却发现那些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所有五味楼里的食客,都泡温泉似的,泡进了老芋头那极具迷惑性的声音里。
因入阁选拔,五味楼清场,只留下响玉阁的见习弟子。
玄子枫他们互换了一个眼神,都感受到了彼此心中的惊讶。
他们都未曾在老芋头的身上感受到过灵力波动。但是让整栋楼都变成他的扬声器,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驭灵师都能做到的。
转眼间,整个五味楼就只剩下了二层的丫头小子们。
老芋头站在了一层中央的戏台上,抬头看向了二楼。
“各位年轻的驭灵师,你们好。我是来向大家收取饭钱的。”
此语一出,正在吃jī腿的舒彩,吓得手一抖。“当啷”一声,咬了两口的炸jī腿被惊掉在了碗里。
玄子枫也默默地把自己手上的那杯果茶,放回了桌面。
一名见习弟子立即开口,对楼下的老芋头说道:“一进城,响玉阁就收了我们全部的行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钱吧,怎么付饭钱?”
不少人纷纷点头。
“诸位放宽心,我也不是什么jian商,各位的饭钱是可以赊账的。”
听到这里,舒彩长舒一口气,捡起了碗里那根jī腿继续啃了起来。
但玄子枫是不打算再动那杯果茶了。
“但是赊账也是要还的,大家在抱玉城也是要生活的。总不能一直风餐露宿下去,在人间盛景的抱玉城里做个野人吧?”
老芋头依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要想获得明年响玉阁的入阁考试资格,这一年的见习,对你们来说并不是折磨,而是机会。”
“各位来自四海八方,也各有所长,但也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这一年中,响玉阁为大家安排了进修的课程,还有一些小任务,是为帮助大家查漏补缺,以助各位在明年的入阁选拔中,披荆斩棘。”
响玉阁的入阁选拔,每年都有变化。相关情报,都可以在课程见习和悬赏任务中获得。
每个见习弟子,每周要出席四天的见习课程、提jiāo三个悬赏任务。
一年内,如遇特殊情况无法参加,可以请假。课程见习有十二次、悬赏任务有九次请假机会。
只是,响玉阁并没有要“包养”这些见习弟子的意思,它提供的一切都不是白给的,见习课程需要缴费,悬赏任务也要缴纳押金后才能执行。学费押金还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好在,这些钱都可以先欠着。
只要在明年入阁选拔前还上,就算是获得了入阁选拔的资格。还不上,那便无缘响玉阁,还要在抱玉城里待到还清欠款。
——jian商!还尼玛说自己不是jian商!
玄子枫心里暗骂了无数句丧心病狂、黑心门派、jian商做派。
老芋头在戏台上如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响玉阁不限制你们参与任何类型的工作,支持你们以自己的方式在抱玉城生活。但是……”
一改方才悠闲的神色,老芋头收敛了笑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凌厉地瞪开,连声音也添了几分寒意,“任何人不得杀人越货、纵火抢劫、jian|yín他人。若有作jian犯科之事,按律处置后,即刻逐出抱玉城。”
众人顿感后背上有无数视线,锁定了他们。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响玉阁的眼睛。
一时间,众人都不由得都正襟危坐,全场的空气都瞬间凝固了一样。
“老芋头!老芋头!我问一句哈。”
有几分慵懒随性、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整个五味楼的紧绷。
那个锦衣华服的白斩jī小红卷毛,趴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着楼下道:“在抱玉城里逛花街柳巷,出入赌场、酒肆,算是作jian犯科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目光锁定了那个胆大包天的红毛。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去花街柳巷?出入赌场酒肆?
老芋头不怒,反而恢复了此前的和蔼相,比大笑的弥勒佛要高雅一些。
“这是个别出心裁的好问题。”
——这哪里是好问题?
玄子枫要手里也有个jī腿,估计也是要惊到“咣当”掉个不停。
老芋头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抱玉城在大荣境内,但有一定的自治权。大荣法典不限娼,只要登记在册,就可以开门揽客。但抱玉城内严禁买卖身体的生意。”
“所以你的第一个问题——逛花街柳巷算作jian犯科吗?答案是,算。可你就是想犯这个科,也没地方犯。但是,抱玉城罚嫖不罚娼。要是你想自己卖身做私娼,抱玉城也不能罚你,不过到时候,你可要配合督察jiāo代嫖|客。”
被那句“jiāo代嫖|客”给逗得,不少人忍不住“嗤嗤”漏出几声笑,憋笑憋得辛苦。
红卷毛趴在栏杆上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头顶的呆毛也耷拉下来。
与那红毛同行的单片眼镜男面子上挂不住,也怕红毛一不小心掉下楼,把那调皮的红毛拎回去,按在椅子上。
但老芋头还没忘记那红毛的问题,继续答道:“第二个问题,出入赌场酒肆算不算作jian犯科。答案是,不算。抱玉城的赌场,是天下四大赌场之一,但也是规则最严格的赌场,想在这里出千,几乎不可能。且未满20岁者,不得入。”
作为见习弟子参加入阁考试的民间驭灵师,多是12岁以上,16岁以下的半大孩子,自然是进不了赌场的。
被这么一闹,先前那份紧张的气氛,也dàng然无存了。
“今日是七月大暑之日,自八月的第一个月曜日起,见习课程正式开始。在课程开始之前,你们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适应这座城市,并准备日曜日大考。”
老芋头还是那副笑容。
“关于入阁选拔,各位可还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提问了。若暂时想不出,也可以回去仔细思考,想到了再来问我。我每周的土曜日都在五味楼。诸位若没什么事也可以离开了,五味楼准备一下,就要开晚场了。”
大多数人都还来不及消化响玉阁这诡异的行事作风。
空气中一片静默,没人提问。
就在这时,舒彩突然起身,单手撑起二楼的栏杆,飞身一跃。
匀称有力的身躯在空中利落转身。轻身落地后,一个流畅的翻滚,缓解掉重力的冲击,起身站直。
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芋老板,您说过‘响玉阁不限制我们参与任何类型的工作’没错吧?”
老芋头点了点头,“没错。”
舒彩听了,笑道:“那我想做五味楼的厨子,您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