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尘是酷吏郅都之子,郅都因胡人,因为长安东宫的窦太皇太后而被bī得剖腹而死,不可谓不惨。
郅都死后,宁和尘被卖给了不可得山。
雪满为何上不可得山,谁也不知道缘由,但后又有传言,宁和尘与他爹一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又是可以以一敌万的不世出之材,所以不可得山才买走了宁和尘。
而眼前的宁和尘láng吞虎咽,差点噎着,李冬青看着心下复杂。
林雪娘殷勤说:“再盛一碗罢?”
“别。”李冬青忙说,“他第一次吃荤,吃了三碗了,再吃肯定要吐的。”
宁和尘本来感觉没什么,被他一说,当即“呕”了一声,恶心感漫上来。
李冬青看他脸色,吓了一跳,赶紧说:“出去吐,出去吐。”
宁和尘却慢慢地缓过来了,这难受看着确实不像是装的,不可得山吃素,他在山上待了十三年,一下子吃多了,肯定是受不了。
李冬青看他没事了,端了碗去厨房洗碗,冬天的水冰得人手都张不开,李冬青哼着曲儿洗碗,却像没感觉一样。
宁和尘舒服了点,站起来消化,站在一旁,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打量李冬青半天,从这人的头发丝看到脚趾头,李冬青洗完碗,一转身差点被他吓得心脏停跳,说道:“你站这儿gān吗?”
宁和尘眼皮也不抬:“这地儿不能站吗?”
李冬青拿布擦gān净大铁锅的锅底,一边问:“不恶心了?”
宁和尘脸色一变:“别提醒我。”
李冬青没忍住乐了一下,觉得宁和尘这人实在太奇怪了,一会儿yīn一会儿晴。
李冬青随口说:“月氏的人要什么时候才追过来?”
“这谁知道,”宁和尘说,“这要看他们的心情。他们想杀你,今夜就来了,他们不想杀你,也许一年后才来。”
“一定要杀我是吗?”
“你觉得呢?”宁和尘懒散地问他,“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李冬青哑口无言,片刻后说:“我非有意。”
宁和尘说:“哈哈哈。”
李冬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宁和尘解释:“在笑你天真。”
“我知道,”李冬青,“不至于听不出来。”
宁和尘:“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他们只想要为难在这个‘道’上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有意的,你不是有意,那是你运气不好。”
“当真如此吗?”李冬青却问,“这凭什么?”
李冬青小他五岁,少年气十足,宁和尘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或许不是,是我说错了,都是他们太坏了。”
李冬青往灶膛里扔了两块柴火,然后拍了拍手,无所谓地说道:“你把我当小孩呢。”
“我可没有。”宁和尘说,“我当你是恩公。”
李冬青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看看猪圈,你自己铺chuáng睡吧。”
说着拿起件大破棉袄,打开抵御风雪的大门,走了出去。
宁和尘耳聪目明,能听见隔壁的小丫头看见李冬青走出来,也跟着走了出来,跟他聊天。
“今天捕鱼,你抓了几条?”丫头问。
“忘了,”李冬青假装糊涂,说道,“问这个gān什么?”
丫头:“我爹是不是又把肥的都自己捡回来了?你为啥像个榆木脑袋!说了你多少次,他再占便宜欺负你,你就骂他啊!”
李冬青:“……啊,你别这样说吧?他是你爹。”
“我呸!他迟早要死在占便宜上!”丫头牙尖嘴利,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瓷碗,举过墙头,说道,“兔肉,我娘炖的,你和林姨明天早上热了吃。”
丫头给他端了一碗兔肉,从怀里拿出来,说道:“我娘炖的,你明天早上吃。”
李冬青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还是温热的,笑着说道:“回头还你碗。”
“不用,我自己去拿,”丫头说,“我回了!”
说着便快步跑回屋里了。
“小宁。”林雪娘喊道,“你与冬青睡在东屋罢!”
宁和尘回过神来,见林雪娘在铺chuáng,眼睛虽然不好,动作却很麻利,热情道:“要委屈你了,明日早起,炕都凉了,更是冷呢!”
宁和尘到了晚上也没提要走,这当真是个老实人家,也没人赶他。这便赖下来了。
李冬青这时候走进来,看见林雪娘自作主张已经在铺chuáng了,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把炕上的两个铺盖卷给卷起来,一咯吱窝夹上一个,说道:“娘,你在这住,我俩去西屋。”
林雪娘一直推诿,宁和尘过去了之后才明白这屋子只点一个灶膛,也就只有一个屋子是热的。李冬青抱着被子艰难地拉开门帘,拿jī毛掸子把炕掸gān净,把铺盖铺上。他gān活利索,全程没用宁和尘插手。
宁和尘说:“我有点想吐。”
李冬青看他脸色,果真有点不好看,拿了尿壶过来,说道:“吐罢。”
“那罢了,”宁和尘看了眼那尿壶说,“还可以忍。”
李冬青只好又把尿壶拿出去,回来说:“你要不嫌冷,就出去吐,我明天收拾。”
“你要是没地儿住,就在这待几天吧。”李冬青说,“只是不要杀人,可以吗?”
宁和尘:“那要是有人来杀我呢?”
李冬青:“还有人要杀你?”
那一晚上的还不算完?李冬青诧异了。
宁和尘:“八成吧。”
“那你出去打,”李冬青敏锐地感觉出林雪娘的殷勤有问题,说,“我娘怕死你了,别吓她了。”
宁和尘:“哦。”
“睡罢,”李冬青合衣而眠,钻进被窝说,“我明早有戏,要早早走。”
宁和尘脱了大氅和外衣,只留下一件中衣,李冬青在夜色中看了一眼,中衣上头有几道血迹,宁和尘就像没事人一样,躺下了,舒舒服服地说:“啊。”
这一声之后,就再没动静。李冬青就睡在他旁边,一转头看见宁和尘的后脑勺,满头黑发铺在枕头上,他站起来的时候和李冬青差不多高,但躺下了却像是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个小肩头在外头。
李冬青看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说:“你别跟她说乱七八糟的话。”
宁和尘不耐道:“知道了。”
李冬青看了他片刻,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宁和尘早上jī鸣之前,听到李冬青起chuáng的声音了,但没在意,一转身又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林雪娘在炕上的小桌前坐着,眼看着窗外,很安静的样子。听见宁和尘走进来,说道:“啊,吃饭罢!”
宁和尘坐在桌前,看见林雪娘将一整碗兔肉端上来,居然是一口未动。
“昨晚难受了吗?”林雪娘问道。
宁和尘简直不想再提,昨晚上睡了不到俩时辰,他被恶心醒了,跑出去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直到腹中空空才好受了些,早上看见这碗肉,又恶心了起来。
“还成。”宁和尘说。
林雪娘说:“那还好,冬青怕你吃不惯,还特意让我问问你。”
宁和尘说:“哦,他没吃东西就走了?”
“戏班子管两顿饭,”林雪娘说,“我们不用管他。”
宁和尘看着手中的瓷碗,上头碎了一个小口,但不影响使用,但能看出,其实这户人家过得也有些节俭。宁和尘看着这个碗,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林雪娘又温了一小壶酒,说是她们娘俩没人会喝酒,所以便把去年过年时买的酒拿了出来。他尝了一口,辣得眉头一皱,当即放下,不想再喝了,说道:“那日在马邑喝了一坛烈酒,难喝透顶,我还以为是他们胡人的口味恶劣,没想到中原也是一样的。”
林雪娘说:“你以前没喝过罢?”
“是。”
“少时不喝,长大了也不会喜欢,”林雪娘说,“你看冬青人高马大,其实也滴酒不沾,他一口也喝不了,随他亲爹。”
宁和尘忽然听见个话头,接着道:“他亲爹?”
“哦,”林雪娘随意地说,“他生父生母在他十一岁那年死了,马惊了,跌下山崖。”
宁和尘不动声色说:“他父母,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人?”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林雪娘把酒给他满上,平静地说,“从来没走出去过。”
宁和尘点了点头,又吞了口酒。
李冬青今日演得又是踏雪寻梅。在台上和叶阿梅说酸词儿。
李冬青复又深情款款,“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
台下小童激动地谢了一声打赏,那钱打在盔里发出一声脆响,绝对是大数。李冬青转身时往台下一扫,居然是宁和尘。
宁和尘今日把头发全束起来,盘在头上,拿跟布条绑上,把一张俊脸彻底露出来了,身上穿着的也是李冬青的衣服,倒是很合身。昨日是个贵公子,今天像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此时在下头鼓掌,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戏。
叶阿梅又哭了一场,然后退下去,李冬青只能硬着头皮掏出腰间的竹羌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羌笛曲是羌人思念故乡而作,故而自带悲凉和踌躇,加之李冬青技艺娴熟,台下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扫过他全身数个大xué,仿佛能将他看出一个dòng来。
“你怎么来了?”李冬青一撩衣摆,坐在了宁和尘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宁和尘填满茶杯。
宁和尘闲闲地说:“看戏。”
片刻后,他心里有不平,又讽道:“我怕我不出现,恩公心里不安,担心你老母亲在家的安危。”
李冬青诺诺不语。
台子要拆了,李冬青随着他往后台望了一眼,问道:“你的叶阿梅呢?”
“我的叶阿梅,”宁和尘随口说,“不知道,也许吞北海面壁吧?”
李冬青意外道:“为何?”
“都说了不知道啊,”宁和尘却又不耐起来,说,“我猜的。”
李冬青以为是戳到了宁和尘的痛处,所以才把这人惹恼了,也就不再讨没趣。再一想,就算是宁和尘翻出天来,也有一个女人在身后等他,软玉温香,宏图霸业,宁和尘混得再差,也比李冬青现在要qiáng,俩人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李冬青顿觉无话可说,站起来说道:“我还有一场,你要来吗?”
宁和尘问:“在哪里?”
“还是这个镇子,不过是给官家老爷唱,”李冬青说,“要等到下午呢。”
“不去,”宁和尘说,“我若下午还来,那回去或许看见的是你娘的尸首。”
李冬青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生气。
宁和尘有气也没处跟这个木头发,有些无语,转身说道:“我去逛逛,走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怒从何来,只能感觉他好像是忽然态度很差,还以为是哪句话惹了他。宁和尘的脾气原来这样臭吗?为什么没听见有人这样说过?
李冬青一站起身来,却有撞上了宁和尘,宁和尘去而复返,问道:“有没有饭馆?”
“你要吃什么?”李冬青木木地问。
“肉,”宁和尘想了想,“烧jī?”
李冬青:“鹿肉可以吗?”
“可以。”
“我晚上回去给你打,”李冬青说,“你回去吧,你长成这样,在这镇里一走,谁都知道你了,别出来太久。”
宁和尘笑了,状似调侃:“我长得什么样?”
李冬青又没话说了,脸红到耳朵根,差点憋岔气过去。
宁和尘心情又好了起来,风流倜傥道:“好罢好罢,我为难你gān什么?”
李冬青看他骄傲肆意的脸,却当真不自在起来,这一刻确实觉得俩人相隔十万八千里。难过稍纵即逝。
下午的时候,宁和尘待在家里睡觉,李冬青骑着马跑回来,带了一肩头的雪回来,把千机拴在驴棚里,又在门口把雪抖掉,回来时带了一包药。
宁和尘睡得昏昏沉沉,就感觉一个冰凉之物砸了过来,人还没醒,手上动作却快,就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是一包药粉。
李冬青坐下脱鞋,宁和尘坐起来,看见他脱下外衣,里头的中衣撕裂了,随口问道:“打架了?”
“没有,”李冬青说,“下午耍百戏,官老爷想看找鼎和走刀,刀片把衣服刮了一下。”
找鼎便是百戏之一,力大如牛者当场举起大鼎,走刀便是在竖立起来的刀片上行走。宁和尘没想到他还会百戏,问道:“你不是说不会武功?”
“这算武功?”李冬青确实不懂。
宁和尘:“……”
“吞火不会,”李冬青又反应过来,觉得宁和尘不礼貌,说道,“我不说谎,说不会就是不会,骗你gān甚。”
李冬青现在对宁和尘的态度非常纠结,一方面觉得他视人命如草芥,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另一方面宁和尘若是与他示好,他又扳不住架子,乖乖地跟他说话。
宁和尘懒懒地坐起来,说:“那你那日见到我们打架,怎么还往回跑?都不害怕吗?”
李冬青说:“算命的说我能活到顺顺当当地八十岁,但我天煞孤星,克身边人,所以我娘没事就行。”
“哪个算命的?”宁和尘坐起来,把松松垮垮地衣服拉好,懒洋洋地说,“把手拿来,我给你算上一算。”
宁和尘这个人刚睡醒的气质和清醒的时候很不一样,这时候就像个邻家哥哥,李冬青又不自觉地和他亲近起来。
“生辰八字?”宁和尘问。
“不记得了,”李冬青说,“爹娘都没了,谁给我记着这种事?”
“不跟你比惨,”宁和尘本想说,谁不是早就没了爹,我还比你早了几年呢,但还是没说:“罢了,手伸给我看看。”
李冬青伸出左手,看见宁和尘认认真真地低头看,头发从肩头耷拉下来,这当真是太好看的景象,人都喜欢美的东西,李冬青看愣了神。
“你这手相,”看了半天,宁和尘一抬头,正好撞上了李冬青的目光,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没什么所谓地说,“看不出什么。”
李冬青:“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学艺不jīng,”宁和尘说,“看你手心厚实,倒是不会穷苦的。”
“给你算命的那个人是谁啊?”宁和尘又问了一次。
李冬青:“不知道,我是听村子里的人说的。我小的时候算过。”
宁和尘想:“有点本事啊。”
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问:“还去不去打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