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òng庭湖,君山。
暮色渐沉,一只巨大的龙头从盘结的峰峦上探下,将口中衔着的火把映到湖面上,指引着来往的船只停靠到岸边。这只龙头通体皆由巨竹搭就,碧绿如玉,脖颈以下的龙身沿着山体逡巡而下,连同下方的大片空地一起罩入龙腹,形成一间极其开阔的广厦,正是此间的丐帮总舵。
这日并非是丐帮的盛会之期,总舵内却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眼见各方人士都已落座,上首衣衫褴褛的老者颤巍巍站起身来,像是有话要说。只是厅堂内四下里挤满了人,有道是人多口杂,鼓噪万分,一时又哪里静得下来。老者也不开口令人噤声,只以手中竹杖点地,起先两下“笃笃”之声还声势轻微,而后却是整个厅堂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待他点到第八下时,在座众人皆被这老者内力所惊骇,纷纷闭上唇舌,不再聒噪。
在这突然的寂静中,坐在左方的华山掌门柳子枫率先起身,微微垂首道:“不知秦长老急召诸位武林同道来此,是有何要事?江湖中已有二十年不见丐帮英雄帖,在下以及座中诸位惶惑多时,还请秦长老明示。”
那秦长老拄着杖摇头叹息:“丐帮此番发英雄帖惊动各位同道,确实十分突然,只是眼下这一场祸端,或许要殃及武林,只得请诸位前来参详参详。”
他素来德高望重,绝不会口出妄言,众人听了这话自然愈发坐不住,七嘴八舌地嚷道:“秦长老,究竟出了什么事?请直言!”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秦长老将手中竹杖一顿,厅堂内数百支火把应声摇动,他便在这火光摇曳中沉声掷出一句:“敝帮前些时日遭遇一场横祸,数十名帮众当场丧命,连向帮主也受了重伤,几乎不治,时至今日依然昏迷未醒。”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所周知,当今的丐帮帮主向星汉武功盖世,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败于他人之手,更勿论是被打成重伤。
人群中立时有人喊道:“莫非向帮主是受了什么仇人的陷阱埋伏,败于yīn招暗算不成?”
“或是对方趁着向帮主落单之际,以多敌少,这才得手?”
秦长老似乎早料得众人有此一问,沧桑的面孔上现出一抹无奈:“实不相瞒,那贼子并非帮主的仇家,他孤身一人闯入丐帮总舵,看样子是意图盗取本帮秘藏的六阳修髓丹。那日帮主恰好在帮内,便与他jiāo上手来。jiāo手之初帮主还大占上风,夺回丹药,又折去贼子手中长剑。帮众们原以为那贼子走投无路,多半会束手就擒,谁知贼子冥顽不灵,竟还与帮主对了一掌……”他说到此处,又惨笑两声,“并非老朽自chuī,我们帮主的降龙掌纵横江湖已有多年,几乎未尝败绩,我等皆以为那贼子多半要命丧帮主掌下,谁料……谁料贼子武功诡谲莫测,不但接下这一掌,还重伤了帮主。我等见帮主受伤,自是方寸大乱,一起拥上前去想要捉拿恶贼,却没有成功,只眼睁睁看那贼子一路打死打伤诸多帮众,而后逃之夭夭。”
他这一番话说完,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几乎难以置信,要说能够独闯丐帮总舵,且在降龙掌下毫发无损的人物也不是没有。少林的智通方丈,武林名宿千山老人,天山掌门玄真子,还有早些年的妙音师太,皆有这等修为,可他们都德高望重,绝难做出这样的事来。若说除了他们,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众人却是怎么也想不出,不由疑惑更甚,急声追问:“敢问那贼人用的何派武功,又是什么来历,秦长老查清没有?”
秦长老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而后又低低道:“老朽与其余七位九袋长老为帮主疗伤时发现,帮主内伤沉重,肺腑皆被极其刚劲的混元真气震伤,除此之外,他体内还有一股yīn寒之气,寒毒入骨,极难救治。”顿了顿,又道,“若非沈千林老神医就在左近,及时赶来救治,只怕帮主如今已……”
他说到此处,正席上已有个佩着长刀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十分不客气地道:“秦长老方才说那贼子是孤身一人,何以向帮主身上却负有混元真气与yīn寒真气两股内伤?秦长老这番话前后矛盾,不由让晚辈疑心是丐帮中有人想取代帮主之位,故而假借托词,捏造出一个莫须有的贼子,实则是内贼下手,谋害了向帮主!”
他这番话说得极重,让厅堂内的气氛瞬间一滞,就连秦长老也露出了被冒犯的惊怒之色,手中竹杖重重一顿,将脚下青砖震裂成数块。
“夏掌门,”秦长老声音微微颤抖,“丐帮素来团结一心,唯向帮主马首是瞻,江湖上人尽皆知。你竟空口白牙,污蔑我等谋害帮主……若非大敌当前,老朽今日定要将你……将你……”他说到此处,牙关紧咬,犹豫再三,还是生生咽下了后几个字。
那中年男子乃是掩日刀的掌门夏元正,因他青年时受过向星汉的恩惠,多年来始终对向星汉十分推崇,此刻得知这位如兄如父的前辈命悬一线,自是又惊又怒,更兼满腹狐疑。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向星汉会被个来历不明的贼子打成重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丐帮内部另有蹊跷。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柳子枫走上前来,一手按住夏元正的肩膀,口气和缓地道:“夏贤弟与向帮主素有私jiāo,现下恐怕是关心则乱,秦长老何等阅历,若是当真有心隐瞒什么,又何必说些漏dòng百出的谎言。再者,这场纷争既是发生在丐帮总舵,所见帮众自是不在少数,那贼子是否确有其人,夏贤弟在总舵内询问一番,自然知晓。”他说到这里,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只是眼下,怕是有更重要的事急需商议。”
秦长老望向他,眼神中微有些赞许之意,点了点头:“柳掌门莫非已经猜到了什么?”
柳子枫沉吟良久,才轻声道:“向帮主若果真是因那贼子的一掌,便受了混元真气与yīn寒之气两股内伤,那么在下心中已有些眉目了,只是一时……不敢相信而已。”
听他口气如此郑重,连夏元正也愣了愣神,又急急问道:“柳掌门是说,那贼子果有其人,且同时身负至刚至yīn两种内力?”他刚说完,又后退一步,神色惶恐,“这怎么可能呢?混元真气与yīn寒内力相逆相克,若真有人同时修习这两门心法,立时便会经脉逆转,bào毙而亡,天下又有什么人会这样自寻死路!”
“此事听来虽然匪夷所思,可江湖偌大,确实曾有人天纵奇才,同时修成了这两门心法。”柳子枫说这话时,声音里却没有什么嘉许之意,倒是十分凝重。
“诸位前辈说的人,莫非是……魔剑子?”
其实他们在对话之时,在座便有不少年长的武林中人暗暗猜到了这个名字,却因事关重大,没人敢轻易道破。谁知最后竟有人轻轻巧巧地念出了这三个字来,不由得让众人都吃了一惊,一齐向说话之人看来。
那说话的却是个年轻少女,她穿着件碧绿衣衫,容貌俏丽,此刻正神色自在地把玩着一截长鞭,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惊骇之语。
秦长老抬起眼皮,一眼望见少女手中长鞭,便道:“这位姑娘,莫不是崆峒昆元君的高徒?”
那绿衣少女被他道出师门,微微一笑,起身作揖道:“昆元君座下齐双云,拜见前辈。”
“你年纪轻轻,如何知道魔剑子这名号?”
“听我师父提起过。”少女歪着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师父说数十年前,天山派出了名武学奇才,剑法无双,被称作‘天山神剑’。后来他却因痴迷武学,为习得各家各派剑法,竟去偷了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心法。他原先习得的天山派太yīn心法是至yīn内功,小无相功却是至刚的混元内功,他嗜武如痴,不舍得废去修习多年的天山心法,却要qiáng行修炼小无相功。众人皆以为他如此荒唐行事,迟早会走火入魔,毙命而亡。谁知他不知如何打通了经脉,竟成功融合了这两门心法,加上他习得的各家剑法,一时横行江湖,无人匹敌。可惜这般练功太过邪门,终被内力反噬,变得疯疯癫癫,闯下许多祸端,所以被人称作‘魔剑子’。”
柳子枫喟然一叹:“昆元君所说不错,魔剑子与崆峒派也结过宿怨,难为他记到如今。”
齐双云愣了愣:“师父倒没提起过什么宿怨,不知前辈指的是何事?”
柳子枫不知想起了什么,蹙眉不语,还是秦长老接过话道:“那魔剑子原本的道号叫做明真,年轻时倒也是名门正派,风度翩翩。昔年向帮主初选为我丐帮帮主之时,他还曾代表天山,前来赴会。便是在那次大会上,他与崆峒女侠秋笑蕊一见如故,就此生出一段情愫。”
齐双云听到此处,很有些吃惊,微微瞪大了眼睛。
秦长老低低咳嗽两声,又继续道:“天山派素来是全真道派,门中弟子皆是出家之人,不得沾染尘缘,明真碍于门规,也只好忍痛斩断情丝。之后没过几年,秋女侠便与她同门师兄喜结连理,成了一对武林佳偶。”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明真再回到中原武林时,已成了魔剑子。他虽神功大成,可却时常神志不清,癫狂成性。有次竟然闯到崆峒,去寻已成婚多年的秋笑蕊,秋女侠的丈夫一时不忿,与他jiāo起手来,却被他活活杀死,之后秋笑蕊也下落不明。崆峒派自是不肯善罢甘休,相约了众多武林同道前去捉拿他,却都有去无回,丧命于他剑下。他犯下这许多杀孽,在江湖中搅得血雨腥风,自是人人得以除之而后快,然而竟无一人是他的敌手。唉,那时偌大江湖,多少英雄好汉,对那魔剑子是既恨又怕,却又无可奈何。”
齐双云若有所思地听到这里,慢慢道:“可我听师父说,魔剑子最后还是被九大门派的高手制服,可见他也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天下无敌,不是么?”
秦长老面颊抽动,露出个近乎苦涩的笑容:“九大门派?我与柳掌门皆亲身经过此事,不如让柳掌门说说看,九大门派的高手是何下场。”
他话音一落,众多目光便又看向柳子枫,只见柳子枫眉头紧拧,过了许久才道:“所去之人九损其八,我大师兄阮乐天本是我这一辈首屈一指的人物,却也敌不过魔剑子,伤重而亡。”
秦长老叹息一声:“那时若不是翠虚真人及时赶到,老朽只怕也性命不存。”
“长老说的是天山派的翠虚真人?”
“不错,他本是魔剑子的师兄,得知了魔剑子犯下的恶业,想要下山来清理门户。谁知魔剑子早已不是当初的明真,翠虚真人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斗得焦灼之时,逍遥派的人赶到了。”
秦长老说到这里时,厅堂内西南方向有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咦”,那声音十分轻微,可老者耳力极佳,还是听了个分明。他不动声色,只接着道:“逍遥派向来隐遁世外,不肯插手江湖中事,九大门派事先都不曾得到消息,故而还有些诧异,”他说到那逍遥派的来客时,很是斟酌了一番字句,才道,“那人……嗯……自是生得十分俊秀,不过其相貌还在其次,他那武功才真正叫人赞叹。我与柳掌门那时年纪尚轻,还从未见过那般高深的功法,唉,现在想来也仍是难以望其项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聂清濯,是逍遥派最拔尖的人物。有那聂清濯和翠虚真人合力,这才最终击败了魔剑子,唉,此事算算也已过去三十多年了。”
沉默许久的夏元正听到这里,忽然开口:“你们擒住魔剑子,竟然没有杀他?”
秦长老叹了一声:“聂清濯与翠虚真人将那魔剑子的一身功力尽数废去,而后便把他jiāo给中原武林处置。当时正地处蜀中,我等便把他关在唐门的千机塔中,原想请诸位同道前来,召开公审。谁料却在公审前一天夜里,千机塔起了一场大火,那魔剑子不知所踪,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