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冷冬夜自边境呼啸而来,并不只垂青平民的屋肆,同样会造访贵族的府邸。每一年每到这个时候,即使是往常日夜笙歌不停的大人物们,可进行的娱乐活动也开始变得乏善可陈,何况那些热闹从来都与她无关,用完晚餐早早沐浴换好睡袍上chuáng,将城堡别处的繁华全数隔绝于门扉外,公爵夫人不再翘首以待冷落这豪华卧房已久的男主人归来,坐在重重帐幔后仔细梳理自己jīng心养护的长发,吩咐壁炉前正拾掇火焰的侍女:
“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冷,”保持恭谦以头触地俯首的姿势,她完全可以想象此时女主人面容苍白深陷于皮毛围脖之中,望向窗外发出孱弱而优雅的一声叹息的模样,于是,女仆也在心底无声叹息,“今年却像是比往常更难捱……埃斯卡,将炉火再燃得更旺一些吧。”
入冬后几乎每一个近身侍奉公爵夫人安睡的夜晚,她都能听到女主人如此要求。作为南方土地养育的拥有康健体魄的儿女,她反倒觉得是公爵夫人的卧房壁炉燃得过旺,热得令人难以忍受;然而,一想到对方从极尽遥远的北方孤身一人嫁入歌维塔尼亚家族,丈夫又是那样一个权势显赫而行事荒唐的làngdàng子——此事绝非她身为下仆能够议论的,等会儿回到房间,她必定诚心忏悔罪过并发誓永不再犯——熊熊燃烧的炉火,大约是她在这片没有亲故的土地与没有爱人温存的冬夜,所能拥抱的仅存的一丝慰藉了。
就算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只会令身体越来越禁不住南地风霜,越来越虚弱,善良的女仆仍不忍心回绝女主人微不足道的请求。她埋头忙碌起来,将火焰高燃直至额头浸出汗意,方才得到对方轻轻点头的应允。
面对墙上悬挂的圣母像默默祈祷公爵夫人今夜能有个安睡的美梦,又为chuáng头小灯罩上磨砂灯罩只留一线光亮,她屈了屈膝,隔着帐幔向那个可怜无比却也美丽无比的女人投去最后一瞥,提起裙摆,安静退出了卧房。
公爵夫人并未留意女仆眼中涌动的名为怜惜的情绪,甚至,她连对方何时离去也不曾察觉,因为她的世界向来如此寂静,悄无声息。不过,那样死水般的日子终于过去,现在,她会在黑暗降临之后,迎来彻夜狂欢的迷宴。
那是她完全享有并独自拥有、仅她一人知晓的,背德的隐秘。凝视镜中自己浮动于昏huáng光晕下优美的侧影,公爵夫人苍白的唇畔微微弯起,泄出一线笑意。
那种纯粹的,完全发自真心的笑意,只属于她明亮而无畏的少女时代。自来到伟大的名门歌维塔尼亚时起,她有多少年不曾这样坦然地笑过?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苦痛,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都离欢欣太远……不,他们根本不曾有哪怕一刻平和共度的时光,所以她应当将他从自己的回忆中彻底驱逐。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没时间供她为受丈夫冷落而幽怨,为不被丈夫喜爱而自省,逝去的篇章永无追溯,她芬芳的灵魂业已等到另一位孤高之客的挽留与欣赏,一下又一下,她梳理丝缎般闪着微光的长发,全身心沉浸其中,直到午夜的钟声回dàng。
像枪响的信号惊飞了林中野鸟,沉寂的眼底陡然亮起蓬勃的火光。以绝无可能于白日展露的灵活身手溜下chuáng,她赤着洁白的双脚急切奔向镜前:
这就是她的神国,她妆点自身美丽的崇高的圣域。她将在此接受洗礼,焕然一新;她会用最热烈的姿态盛放,等待黑夜的爱人造访,那双手将穿过丛生的荆棘摘下初开的花朵,抚慰它,然后——
撕裂它。
他会取走她向他献上的最可口也最虔诚的牲祭,以完全合乎、完全满足彼此欲望的方式。
她突然就在此时心领神会,微笑起来。期待着片刻过后的重逢,她打开衣橱,为自己换上一件又一件辉煌的裙摆。即使他是来自幽邃的恶魔,她也同样希望做他眼中的太阳;她要占据他窥探人间的全部的视线,以此来匹配他拥抱自己时无上的热望与力量……
注视镜中的女人一点点卸下白昼的躯壳完成蜕变,现出足以令魔鬼沉沦的赤·luǒ的美丽,最后,她拿起饰盒里珍藏的火蛋白石串链,端正佩戴于颈间。尽管这种被斥为不祥的宝石像伤痕一样猩红,会招来厄运,但她依然如此、如此深沉地眷恋着它:
魔鬼的眼眸正是那样惊心动魄的颜色,从坠入它的第一刻起,她便无法逃离。
做完这一切,她熄灭了chuáng头的灯盏。她会在无人探知的黑夜里安静期待并且品味他的到来。也许就在下一秒钟,夜风便将dòng开窗扇,隐秘的幽息将她拥抱满怀——
她是义无反顾的流星奔向陨落,堕入他烈焰般燃烧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