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带吴钩
叶骁这趟行程只求迅速,婉拒北齐护卫,就带着塑月两百jīng兵,先从北齐王都到江左府,日夜兼程,半个月的路九天赶完。然后在江左登船,沿云林江而下,大概十天就能进入塑月国境,继续走水路,八月底就能抵达塑月王都。
行程一定,窈娘就开始没日没夜的赶制一路要吃的路菜,以保饮食安全。一时之间,沈令的偏院热气熏然,香味扑鼻,谁过了都要咽咽口水。
终于到了七月二十六,天气晴好。
按照流程,启程应该是这样的:北齐国主亲送出城十里,然后鲁王亲率王公百官致送三十里,等仪式搞完,往前走十里,正好是个专供北齐王公上京落脚的行馆,再领一顿赐下的御宴,齐活儿~
叶骁表示这戏我最多演一半,我要赶路,行馆可不住。北齐拧不过,便随他去了。
离城十里,叶骁喝了北齐国主奉上的奠行酒,就算正式出发了。
文武百官骑马乘轿,拱卫着叶骁马车慢慢前行,沈令青衣小帽,步行随侍在车旁。
走到快下午,三十里还差十里的时候,车帘忽然掀开一线,叶骁清润声音懒懒地从车里传出来,“……沈侯,孤甚是无聊,你且上来陪陪孤。”
所有人目不斜视,当没听见。
沈令在车外躬身应了声是,登上马车。
就在他掀帘而入的一刹那,他嗅到了空气里微弱的血和酒的味道,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一暗,叶骁猛的栽进他怀里!
“——!”沈令一惊,反手拉上车帘,低头看去,叶骁面色灰败,奄奄一息,嘴角一缕血痕,红中带着一丝诡异漆黑——他中毒了!
沈令运指如风,一轮弹指护住他心脉,一手按住他背心石骨xué,真气远远不断淌入,过了片刻,叶骁呕出一口黑血,身体微弱痉挛。
沈令心思如电,转瞬之间已把今天所有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瞳孔猛的扩大,然后一细,森然道:“……是国主的御酒。”
三杯奠行御酒,不得不喝。这是叶骁这么多天以来,唯一入口的外物。
他们居然敢在御酒里动手脚!
“……吐过一次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叶骁伏在他肩上,身体冰凉,一头冷汗流水一样往下淌。马车角落里团着叶骁外袍,下面隐隐一股酒味,就是他吐出来的毒酒。
“殿下要躺下么?”
“……我晕得厉害……”叶骁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虚虚阖着眼,沈令给他倒了盏白水,等他喝完,又拍着他的背让他吐出来,如是数次,等叶骁吐出来的全是清水了,沈令一手揽着他,对外低声道,“殿下渴暑,备好的冰绿豆汤你们取些来。”
语罢,他靠向车壁,让叶骁能更舒服一些的半躺在自己怀里,叶骁闭着眼,在他怀里软软地滑了一下,沈令揽住他肩头,这时候他才发现,叶骁全身汗透,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沈令低声道了句奴婢得罪,取了他头上冠冕,解开他领口。
“殿下还好?”
叶骁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还撑得住。”
沈令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车帘,看了眼天色:再一炷□□夫,百官送行就到地方了……到时鲁王会来,叶骁还要致意——
叶骁慢慢睁开眼看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道,不妨事,我有法子……说了这几个字,他疼极地喘了几下,额上冷汗大颗大颗地滴到沈令手上,想是疼得厉害。
绿豆汤正好送来,绿豆有解毒功效,他一勺一勺喂叶骁喝了,中间叶骁又吐了一次,勉qiáng把这一碗喝完,叶骁身上冷汗把沈令的衣服都浸透了。
他的情况非常糟。沈令冷静地想,必须想个法子,而就在此时,马车缓缓放慢——送行的终点快到了。
沈令把他唇角血迹擦gān,叶骁低声说,扶着我,沈令依言扶住,叶骁在沈令的帮助下,把手搭在了沈令肩上。
马车终于停稳,鲁王在外请叶骁下车,他无力地靠在沈令肩头,喘了一声,滚烫气息扑在沈令耳垂上,让他抖了一下,叶骁道,对不起啊……沈侯……
沈令没答,只是把他揽得更紧一点,叶骁抬手,轻轻抽掉了他头上发簪——
——发如流泉——
刹那间,沈令漆黑长发披了满背,而与此同时,侍卫卷起车帘,沈令背对车门,于是鲁王看到的就是塑月秦王玄衣已褪,怀里揽着长发披散的沈令,脸埋在他颈侧,薄唇上兀自咬着一缕湿漉漉的漆黑长发,一张俊美面孔在沈令长发中半遮半掩,似笑非笑。
他一只手按着沈令雪白颈子,微带喘息,看着鲁王,语调不稳地道,鲁王行个方便,孤正得趣……啧,阿令莫咬得这么紧……你放松些……
鲁王哈哈笑了一声,道了句小王省得,放下车帘,径自去了。
鲁王简单jiāo代了几句,上了马带着百官回去,走了不远,便看到沈行骑着一匹雪白骏马立在道左,看他过来,沈行笑道,“怎么了这是?那位殿下不下车?”
鲁王朝他暧昧一笑,勾着他下颌,让他在马上倾身过来,耳语道,下什么车,玩得正高兴呢,啧啧,想不到,你哥哥平日里一副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样子,这一媚起来,比你也不差。也怪不得秦王把持不住,在车上就搞起来。
沈行纤腰软折,娇媚地咬了他耳朵一下,一回头,看到叶骁的马车已经缓缓起行,嫣红唇角一勾,现出一个近于天真的微笑。
鲁王放下车帘的刹那,叶骁qiáng自凝起的一口气刹那涣散,全靠沈令不断灌入的真气,才勉qiáng撑住不至于晕厥过去。
他向后软软一仰,沈令飞快一拉,他伏在沈令怀中,一口血从唇间慢慢淌出来,鲜红的,沈令忽然有种错觉,似乎那血是从叶骁肺腑间开出的一朵花。
他默默给他把血迹擦了,伸手脱了他身上繁复华服,脱得只剩亵衣,拿自己gān慡外袍把他裹好,叶骁缓了好一会儿,虚虚阖着眼,微弱地道,“这次可坏了沈侯名声了……”
沈令无所谓,一边咬着发簪重新绾头发,一边表示传闻里他基本睡遍东宫,多睡一个他,这大差不差的,有什么区别。
叶骁笑出声来,然后把自己呛住,好悬噎死。
第三回 带吴钩(中)
缓了好一会儿,他让沈令通知率队校尉,立刻全速行进!
沈令却觉得不妥:既然对方敢在御酒里下毒,那么就一定敢在今夜趁叶骁中毒的时候袭击,如果常年有禁军驻守的行馆,在王畿之内,对方应该不敢动手,但是若照叶骁的意思,全力行军,今天半夜就会离开京畿,进入相对无人的官道,两者相比,明显后者危险。
他说完之后自己想了想,摇头道,“如果能在御酒里动手脚,行馆未见得安全,反而瓮中捉鳖……确实该全速行进。”
叶骁刚才服了一粒解毒的丸药,又在沈令助力下行了一转功,面上终于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他躺在沈令膝上闭目养神,听了这话也没睁眼,只淡淡地道:“那毒药不差,换了别人……咳……现在怕早死透了。”
“……殿下也别逞能,殿下虽然处理得当,但现在这情况怕不躺个十天,也是起不来的。”
叶骁慢慢睁开了眼。
车帘紧闭,车内光线昏暗,明灭沉浮,然而叶骁一双眼却格外的亮,他费力地,颤抖着轻轻抬起左手,长袖堆在他肘弯,“滑冷”几声轻响,现出他腕上数只镯子。
东陆之上大都女子戴镯,偶尔男子佩戴,要么幼儿,要么倡优之流,如叶骁这般身份尊贵,一戴数只的,沈令就见过他这么一个。
叶骁腕上一共扣着四个镯子,从手腕那边数过来,漆黑、橙色、一个雪白还有一个微碧,全部非金非玉材质古怪,仔细看去,每一只其内都隐隐有一痕光华流动,如封了一弯星河在内。
沈令忽然想起,叶骁在大殿上bào起杀人的时候,那只漆黑镯子就轻跳了一下。
他再看的时候,叶骁腕上那只碧绿的镯子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叶骁放下手,低声自语:“虽然时灵时不灵的……但别的也就罢了,想要毒死我……大概没那么容易。”
沈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缄默不言。
叶骁又闭了一会儿眼,喘了片刻,“沈侯,如果是你,这趟刺杀接下来你会怎么布置?”
沈令凝神想了想,“……我会在行馆布置一次刺杀,如果殿下没有投宿行馆,按照预定日夜兼程,那么下一个适合的地方……就是……五十里外,松河涧。”
松河涧距离王都九十里,已经不算京畿,乃是从王都到江左府的必经之地,那里一面临山,一面荒土,路径狭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而过,而且前后三十里并无村庄,又处于两府jiāo界之处,自古就是宵小最易出没的地方。在那里设伏最是方便。
按照预定的行进时间,他们应该是在四更时分通过松河涧,按照现在的速度,通过松河涧也是二更,时间怎么算都合适。
听了他的话,叶骁只笑笑。
沈令沉默了一下,问他,“殿下……就不怕我也是刺客?”
叶骁面上现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他凝视着沈令的眼睛,轻声道,“我说过,沈侯,我信你。”
这是叶骁第三次对他说,我信你。
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心思莫测,然而每一次对他说信他的时候,沈令都知道,他是真心这么说的。
这么些年,诡谲宫廷摸爬滚打出来,若他连分辨别人话语真假都不能,怕早就死了几千次了。
他说信,就把所有饮食安排都jiāo托在他手内;他说信,就是发现自己中毒无法支撑的时候,这么多人里,他只唤了他的名字。
可沈令不知道,叶骁为什么信他。
晚饭时分,队伍停下修整吃饭,叫窈娘上来收拾了一下,没回应窈娘那个忧心忡忡的眼神,沈令又给他喂了碗绿豆汤,再休息了一会儿,才再次上路。
车轮轧轧,马车颠簸,叶骁没力气,沈令不是多话的人,车内一片沉默,直到初更时分,沈令想了想,还是把心头兜转了很久的疑问问了出来,“……殿下为何不将遇刺的事告知国主?”他顿了顿,“以我猜测,此事必然与国主无关。”
“是,你家国主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道理来弄死我,”叶骁依旧阖着眼,“……但然后呢?他知道了,我皇兄也会知道,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接下来极有可能会是再一次战争。
沈令不语,叶骁唇角冷冷一弯,“……这不是我在北齐第一次遇刺。”
他第一次被下毒,就是登殿那日,北齐大筵之上。
“那个小太监端来的茶里有毒。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他一双细长凤眼微微看了一线,里面深灰色的眸子莹润生光,却带着一股寒意,“不管我喝没喝下那杯茶,他都会扑上来,大喊,‘都是国主bī我下毒的’,然后咬开齿间毒药自杀——那孩子被人威胁,他若不照做,就满门死个gān净,你说,如果他喊出来了,当时会怎么样?”
“……”沈令沉默,叶骁却冷笑一声,“以北齐国主之贪生怕死庸碌无能,只怕恐慌之下,旁边有人挑唆一句,想着我肯定会信这一面之词,治他死罪,就当场先把我杀了,再破罐子破摔,和塑月再打一场吧?沈侯,这会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啊。”
“……所以殿下,选择当场格杀?”确实也是,如果叶骁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一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喊出来的。一旦喊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但是……
沈令深吸一口气,他垂首看向叶骁,“那,殿下是怎么知道茶中有毒,和,小太监会喊出那句话的?”
如果叶骁可以有某种方法,事先查知毒药,那今天御酒里的毒他就不会中。可他中了。
如果叶骁早有眼线,预知到有人要在大殿上杀他,他就不会给小太监端上那杯茶的机会。
——无论何者,都说不通。
叶骁没有说话,只是睁开眼了,由下往上,直视沈令,然后他慢慢地笑开。
第三回 带吴钩(下)
眉眼多情,眼底冰冷,他没回答沈令的这个问题,却慢慢撑身,从他膝上起来。
他这勉qiáng一动,汗透重衣,沈令要去扶他,被他轻轻格开,叶骁喘了一会儿,俊美面孔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柔声说,“沈侯,孤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笑容可掬地勾勾指头,沈令倾身向他,男人炽热气息喷吐在他耳边颈侧,一片滚烫,叶骁在沈令耳边低语:“沈侯,当时啊,一来,确实那小太监不杀不行,决不能让他把那句话喊出口,以至于死更多人的人……二来……主要是孤忍太久,太想杀人了。”
沈令一愣,他感觉到叶骁的指头轻轻从他鬓边掠过,覆在他眼睛上。
车内烛火透过他的手,在他的视界里绽开一片温暖的血色,他听到叶骁带点儿忍耐带点儿笑意的声音轻柔地道:“就像……现在。”
“——!”在这一瞬间,沈令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某种洪荒巨shòu张开的血盆大口——
不能动。动了会死。
本能叫嚣着让他快逃,而某种远在本能之上,身体里更为原始的反应,告诉他,不要动,不然,会死。
叶骁那只遮住他眼睛的手,轻轻下滑,按在了他的颈子上——
叶骁明明几乎动弹不得,虚软无力,但在被他指尖触到喉结的一瞬间,沈令毛骨悚然!
叶骁在他耳畔无声轻笑,他像是叹息一般地道:“所以啊,沈侯,以后你可别这么看孤,被你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认真专注的看着,孤实在是容易……把持不住……”
就像刚才,我啊,就想挖出你那对漂亮的眼睛啊……
那么漂亮,漆黑的,但仿佛漾着白梅色的眼睛。想挖出来,放在掌心好好把玩,用舌尖舔去上面所有的血渍——
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叶骁施施然放开沈令,倒在他膝上,笑眯眯的看他,态度和蔼,“总之……今晚小王这条性命,可全在沈大人手上了。”
语罢,他抬手掀开车窗上的纱帘,残月清辉如同雾气一般弥了进来,他笑道,今夜弦月,最宜杀人。
“可惜,孤中剧毒,不能……躬逢其盛。”
正如同沈令预料,二更三刻,他们经过松河涧最窄那段的时候,一队训练jīng良的刺客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