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抬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的看着塑月的秦王,他现在的主人。
叶骁执起沈令受伤的右手,拉到自己眉角,轻轻一点,“……这里。”
沈令感觉到指下肌肤微微有些糙,显是一道疤痕。
叶骁又把他手拉到颈上,点在喉结上方,“这里。”
接着锁骨、左肩,胸口——
然后沈令看到他形状优美的菲薄嘴唇张开,含住了他右手食指。
“——!”沈令本能地一惊!
叶骁的口腔,温暖,湿润,裹在他冰冷指尖上,几乎是烫的。沈令脑海空白了一下,只能感觉到指头抵住柔腻舌尖,触上牙chuáng上一个空缺——
然后,叶骁在他食指齿根用力一咬,再吐出来的时候,上头鲜红一圈带血的齿痕,有几滴血落在他唇上,红得刺目。
“这颗牙,还有不少地方,都是拜沈侯所赐,”他笑吟吟看他,眉目间依稀一段天然多情,“……昔年山南关下,沈侯纵横沙场,睥睨万军,目下无尘,从未将孤这个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孤当时就在想,终有一日,定要沈侯好好看着孤——只能看着孤。”
“这个理由,沈侯信么?”
这个理由……可真超出套路了。沈令一下愣住,叶骁那张端丽面孔忽地挨近,沈令本能地呼吸一凝——然后叶骁毫无预兆地往后一退,哈哈笑了起来,说哎呀,我骗你的,就是看沈侯的表情太有意思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哈哈哈哈哈……
“……”好想揍他。沈令勉qiáng控制住表情和情绪,僵硬告退,叶骁兀自伏在桌上笑,但当沈令那道清瘦身影离开视线的刹那,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
叶骁眯起眼睛,轻舔了一下唇上沈令的血。
甜的。沈令的血是甜的,勾引人的清甜。
想要撕开他的喉咙,让血满溢出来——叶骁悠然地想。
他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第一回 泥销骨(下)
那天之后,对沈令而言,叶骁这个人的形象跟传闻中比就变成了,凶残不足,疯得倒有余。
叶骁连着几日没怎么出去,在行馆处理文书,他没有随身侍从,日常起居靠行馆仆役,沈令来了,有些伺候笔墨的事情就jiāo给了他。
沈令有次问过一嘴侍从的事,叶骁说上战场带啥侍从,说完,他瞥了一眼沈令,肩膀一垮,说,哎,我说实话吧,能上战场的没人愿意来我这儿gān活啊,嫌我杀老婆娶□□爱好分尸呗。
沈令没说话,他倒是来了兴趣,问沈令,“你不问是真是假?”
沈令从善如流,“那,是真是假?”
“都是真的。”叶骁得意地一扬头,然后看着他一脸淡然有点儿不高兴,说嘿你这一脸淡定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怎么着?还得他配合,表演一下吓得夺门而逃?
沈令心里翻了个白眼,面子上恭恭敬敬,“这一阵子相处,奴婢自觉,殿下并非是传闻中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必殿下也知道奴婢的传闻。”
“知道啊,说你狐媚惑主,以色侍君,才得了废太子青睐,”叶骁停笔,侧头看他,目光清朗,“但是那些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令研墨的手停了一下,他看向叶骁,叶骁正认真看他,他心底一震,喉头微梗,不着痕迹地别开脸去,听得叶骁道:“对了,我知道我名声差,但我真有点儿好奇了,到底差成什么样。”
他表示,十分想知道关于自己的北齐版本。
沈令把自己知道的版本列了列,什么满府枯骨、人皮糊墙、莲花血池啦。叶骁听得津津有味,三无不时吐句槽,说拿人血灌莲花池,我也忒不嫌味儿大了。
当沈令说到王府荒芜,妖鼬夜哭的时候,叶骁一拍桌子,“……满地跑huáng鼠láng这就过分了啊!”
……不,你到底为什么生气?huáng鼠láng么?
叶骁忽然就笑了,他看着沈令,“……沈侯,你倒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
“殿下也是唯一一个,到此时还唤奴婢沈侯的。”
沈令其实还有一句,咬在舌尖,没有说出来。
叶骁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不起他的人。
昔年对他有养育栽培之恩的北齐太子,也曾轻描淡写地对旁人说,沈令一个玩意儿而已。
只有叶骁没有,不,只是到现在没有罢了。
沈令淡淡的想着,垂着头,叶骁看他,忽然道,“……我想,就算我跟你说,别自称奴婢,你肯定也不会改口的。”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沈令一怔,正要开口,外面有人来报,说内侍省省令沈大人求见。
叶骁听了这名字,点了点头,却瞥了一眼沈令,沈令像没听到一样,垂眸敛目,神态如常——北齐的内侍省省令,姓沈名行,深得北齐皇帝宠信,乃是沈令的嫡亲弟弟。
片刻之后,一名容貌妖冶的紫袍青年走了进来,正是那日鲁王府上,告诉他沈令受刑的那人。
沈行对叶骁行礼完毕,寒暄了几句,说是奉北齐皇帝之命,来这里看看秦王是否住得舒适,顺便送一些宫里刚贡上来的灵犀酒,给殿下尝尝。
叶骁一听,这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了一眼沈令,托辞自己要忙,有什么事让他和沈令说。
沈行和沈令一起辞了出去,沈令把弟弟带到偏院,进屋关好门,沈行立刻像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伏在椅背上,咬着嘴唇,笑看自己的兄长。
沈令冷声道:“你来作甚?”
沈行纤白指头绕着鬓边垂下的帽缨,轻轻咬着帽缨上的红绒,柔声笑道,“哥哥何必这样呢,这么久不见,我想哥哥了不行么?”
沈令挑眉看他,沈行咬着唇笑着回看,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道,“……受刑赐药,哥哥……可还差着一个呢……”
果然是他。
司刑虽与他有仇,但是敢把他绑上刑台,背后必须有人,这人,他当时就猜是沈行,果然便是。沈行是北齐皇帝最宠爱的宦官,同时也是鲁王心腹,一直都是沈令的政敌,他深知自己弟弟是个什么心性。对他能gān出这种事,毫不意外。
沈令不想和他废话,只冷声道,“拿来吧。”
沈行吃吃笑出声,他细白牙齿咬着袖角jīng致刺绣,眯着一双媚意天成的水润眸子,从袖里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琉璃瓶,其内是漆黑的一汪液体,一声轻响,立在桌上。
沈令知道他拿出的这一味毒药是什么,是“泥销骨”。
北齐宫廷密毒,发作时候宛若全身骨烂肉销,每月十五发作一次,要想不发作,就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药,乃是专给刺探情报之人所下的毒,以防背叛。
沈令伸手去拿,刚碰到瓶子,一只柔腻手掌轻轻覆上,沈行伏在自己手臂上,紫袍半卷,露出一段雪白手臂,他衔着腕上一串血红麝串轻咬,笑道:“哥哥不用喝这玩意儿的,只要哥哥答应我,按时将塑月一些小消息告诉我,我知道哥哥重诺,这种苦就不必吃了。”
沈令沉沉看他,左手一动,药瓶已到了手里,他一饮而尽,将药瓶掷回沈行怀里,冷声道,“沈行,我这一辈子,可曾出卖过任何人?”
沈行毫不意外,收好瓶子,拍了拍手,一张冶艳面孔上居然有一分天真的娇憨,“我就知道白问这一句,哥哥虽然和我一般都是宦官,不过有士人风骨,自是沈家好儿郎。”
沈令表情不变,只是沉沉看他,沈行也不以为意,他笑道,“不过哥哥若是改了主意,便告诉我,我随时奉上解药。”
他似乎又侧头想了想什么,“不过这次呢,我这边手下人确实也有不对,我代他们给哥哥赔个礼,过两天给哥哥送份儿小礼,也让哥哥消消气。”
语罢,他伸了个懒腰,轻盈起身,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转头,掩唇而笑,风情万种,他柔声道:“啊,对了,哥哥想是糊涂了,刚才哥哥说,没有出卖过任何人,可哥哥不就出卖过……我吗?”
他又笑了笑,天真无邪,眉梢含媚,便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当夜,沈令做了那个他从小做到大的梦。
他梦到北齐宫城里盛放的牡丹、梦到自己父亲千刀万剐,悬在城门血淋淋的尸体。
最后,他梦到了自己。
雪地之中,躺在一片血泊中,被阉割的,十一岁的自己。
第二回 犹铜声(上)
第二回犹铜声
七月上旬,和谈的条件终于定了,北齐割让雄州四郡给塑月,一年岁贡良马千匹、生铁万斤、钱十万贯,北齐降称国主,奉塑月为宗国,并将国主幼女卞阳公主嫁予显仁帝做继后。
这岁贡基本已是北齐一年赋税的三分之一,谁听了都心里一抖,唯独北齐国主兴高采烈,庆祝自己保住王位,大宴三天。
和谈的事情已定,叶骁派人把记载人口土地的huáng册和国书送回塑月,和北齐订下明年开chūn遣嫁公主,叶骁这边则预备着七月底动身离开北齐。
他归期一定,从国主以下,北齐权贵无不致送厚礼,各种奇珍异宝玩命往行馆送,间中还有人送来美婢娈童,什么年龄段审美取向的都有。大概是兼顾到口味问题,鲁王有次送了个妙龄道士过来。叶骁出身东陆qiáng国,什么场面没见过,饶是如此,看着那一身清正又带点儿莫名妩媚的道士,他也楞了一下,瞅着旁边沈令,说,还是你们会玩。
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沈令在心里默默反驳。
这天,沈行致送践行礼物,只见一乘小轿抬进行馆,走下一个秀丽女子,盈盈拜倒。
叶骁一贯是东西全要,人一个不留,他让女子起身,刚要开口人怎么送来怎么回去,女子却热泪盈眶,转脸看向他身侧沈令,嘴唇抖了抖,颤声唤了一句,夫君。
叶骁立刻转头,用崭新的眼光打量身旁的男人。顶着叶骁一脸“卧槽我单知道你们会玩,没想到连你也这么会玩”的表情,沈令上前搀住女子,把她扶进偏院,自己再和叶骁解释。
女子姓朱名唤窈娘,其父是个御史,颇有清望,和沈令jiāo情甚好,朱御史后来因为进谏惹怒权贵,被赐自尽,家人发卖。夫人听说要被发卖,自缢身亡,只留下窈娘孤身一人。
沈令与其父jiāo好,便命人买下窈娘,但怎么安置却成了问题。他虽然当时已是五品东宫武官,但是毕竟是个宦官,名声不好,若窈娘以后想得良配,就得另想办法。
这事儿不知怎的就被北齐太子知道,直接赐了婚——北齐高级宦官允许在外居住,多有妻妾,反而沈令这样年纪官位,没有妻妾才奇怪。
于是窈娘脱了罪身,成了沈令正室。
窈娘秀丽温婉知书达礼,对沈令而言亦女亦妹,这次太子被杀,沈令下狱,他唯一挂心的,便也就是窈娘的安危。
他被送给叶骁,知道自己现在的主人喜怒莫测,格外谨言慎行,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说,和外界消息断绝,连窈娘落在谁手里都不知道,直到刚才看到窈娘,心中才一松。
叶骁听完,嗤笑一声,说你这弟弟倒贴心。
见他沉默,叶骁说:“那窈娘我就收下了,反正回去的路上多个侍女也是好的。”
沈令向他深深躬身,“多谢殿下深恩,只等到了塑月,殿下为窈娘脱去罪身,再择良配。”
叶骁诚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觉得这不一定,她若真心喜欢你,你也真心喜欢她,就做一对儿夫妻又有什么不行?要是觉得闺房少乐,你到塑月我介绍个人给你,给你指导一下技术,保证妥帖。”
……不,我并不想和你聊这个……
沈令从叶骁房里退出,回了偏院,看到窈娘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心中倏忽一软。
他在窈娘身前站定,窈娘抬头看他,以袖掩唇勉qiáng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唇角一垮,一下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沈令不会哄人,只能轻轻摸着她乌黑长发,任她在怀中哭个痛快。
她就是那日沈行轻描淡写所说的小礼物。
窈娘从来端庄,当初被发卖的时候,也只是饮泣,何尝这样过,这些时日,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有多害怕。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问。
落在沈行手里,能有什么好遭遇?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何必问呢。
第二天一早,沈令去见叶骁,说要告个假,去给窈娘买几身换洗衣服。
叶骁一侧头,说昨儿我记得沈行送来的东西挺全的啊,衣服一箱呢。看沈令不语,他了然地点点头,说,嗯,也好,他送来的东西全扔了吧,看着闹心。
叶骁还怕他没钱,塞了个钱包给他,沈令心中一暖,谢了恩,便出去采买,临走的时候,叶骁跟他说这几日多陪陪窈娘,不必过来,他也不推辞,买完东西回来,跟叶骁报了一声,就回了自己偏院。
今日他的饭菜是窈娘下厨做的,看他进来,窈娘勉qiáng一笑,道,闲着不舒服,就想做点事。
沈令摸了摸她的头,把衣服给她,让她看合不合尺寸,窈娘把衣服小心翼翼搂在胸口,“……你送的,哪里有不合的呢。”
吃过了饭,沈令把院门关好,进了内室,他坐在榻上,正色看着窈娘,“窈娘,我今晚有件事要你做。”
窈娘绞着袖子,怯生生看他,他拍拍身边位置,窈娘坐过去,靠在他肩上,沈令想了想,“……窈娘,我中了‘泥销骨’,沈行拿这个威胁我做事,我不同意,便没有解药,只能自己捱过去。”
窈娘惊愕弹开,抓着他手,抬眼看他,面色煞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整个人轻轻地抖。